他便招呼贺兰澈跟上。
这一行人在浔阳镇歇一日,逛逛琵琶亭,在一处知名酒楼用晚膳时,听了会儿琵琶。
贺兰澈听到一半时说:“我要更衣。”
这一更衣,琵琶弹完,人就更没了。
连耗子都不见了,只给季临渊留下一大堆丁零当啷的工具箱、行李,及一封信。
季临渊沉着脸拆信时,二哥问:“他又要做什么?”
季临渊没念,便是二哥来读的:“好哥哥,无用的行李托你带回邺城,我已带上钱和几身衣服,顺便把锦锦揣走了……”
季雨芙问:“他去哪儿了?”
“信上说,要去京陵视察昭天楼产业。”
“不愧是他。”
……
轻舟上,最终清净,只剩两个人,便是林霁在掌船。
此往京陵的下游航道,水流湍急,又多沙洲,不过好在是丰水期,不易搁浅。
反而剩两个人在的时候,有些沉默得可怕,明明能够敞开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婳儿。”林霁唤她。
白芜婳回神,每次听到这个真名,都还有些不习惯。
“我们从此段到池州,江面都算宽阔,你可以好好歇息,要到京陵前的一段运漕河,恐怕要换上轻功,这样更快。”
她点点头:“最快的路就好。”
“总之,我看也是顺风,两日就能到。”
她依旧点点头,提到:“听那船工说这下游水匪猖獗呢,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遇到。”
林霁自信一笑:“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自从镜大人空出手来,近年镜司清卷宗雷厉风行,又从京陵往下一带,修路投巡,一切都变得好很多,等京陵事毕,我带你到处玩一玩儿。”
“更何况,有我在,这些水匪不值一提。”
她听完这些话,转头打量他。
横跨十年距离的林霁此时就在她身旁,撑船很熟练,像时常于江岸渡行。
他今天换的一身月白直裰的下摆被江风吹得簌簌作响。
一把剑,一箱书放在船里,还和小时候一样练剑,爱看书,只是书从话本换成经史集典。
如今他腰间悬着玉衡镜,发间别着青竹簪,清姿神骨依旧若松风,却再不是小时候追着她跑的林哥哥了。
还是林霁先开口:“我还有些话想问你……”
他们以前说话,是不会这样提前打招呼的,她回道:“我也是。”
“那你先说吧,婳儿。”
“你先说吧。”
林霁看着远江,手中的船桨却没停。
“这些年,你一直练着轻云纵么?我看你使得很不错。”
“没错,一直练着。”
还是委婉地从一个切口开始聊天,像审问,像答题。
“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终还是回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他的婳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托着腮,笑了一下,好像在笑话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心结长得很丑陋。
光刺得她的眼皮都撩不开,易容后面目全非又有以前的影子,看得出她的疑虑和纠结。
林霁又补充道:“我知道,那晚我说的话你或许不信,总之,等你见到父亲母亲就知道。”
“哦,没有。”她回过脸,才换上温和笑意,“哥哥的话,我向来都是最信的。”
她又继续说道:“那天有一些人来问我们要血晶煞,父亲不在,我们又不知道,所以家里人就死了。那些人查来查去,这些年也不知道是谁。”
林霁想说什么,又最终按捺下去,换个问题:“那你呢,你怎么去到了药王谷。”
这段江路开始顺畅,暂时用不上船桨使劲,林霁便坐到她身边来,本意想帮她把散掉在船底的裙尾撑直,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父亲回来,带我逃出去后,被那些人追杀,后来我便流浪……总之,药王收留了我。”
在林霁接着“审问”前,她又补充:“父亲为护着我,死了,死得透透的,因而血晶煞的秘密便只有我知道。”
林霁在哀悼:“白世叔他……”
“没什么,哥哥,这些年,我都快忘了,他去找我母亲,也是好事一桩。”
她甚至宽慰着。
其实白芜婳还是没说实话,她一点都不想相信父亲死了,但就是要这么说,警惕是这些年刻入骨髓的技能,时刻让她清醒着。
谁都别轻易相信,除了父亲永远——
或许还有个贺兰澈吧。
林霁不好再开口,只说:“还好你没事。”
“嗯,多亏血晶煞呀,这真是个好东西。我这些年,也靠它帮了不少忙呢,否则这医术也很难精绝。”
她笑着:“你不好奇怎么用吗?”
林霁便顺着问下去:“怎么用?”
她斜着头笑笑,看着他,又诚恳又邪性的模样。
“太复杂了,等到问心山庄,见到伯父伯母,我跟你们一起讲。”
林霁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为什么变得失眠熬夜不睡觉,那只奇怪的雪貂是哪来的,以及贺兰澈有没有烦得她苦恼,那些流言报上有哪些是真的,中那一掌后怎么痊愈的……
譬如种种,可又觉得问不问,都心知肚明,只是知道一些很难过的细节而已。这会儿,不一定都想说、想回顾。
于是林霁怅然一笑:“那换你问我吧。”
她倒是很直接:“你说当时回去找我们了,我家是什么样?”
林霁回忆那些过往,花了好长的功夫,最后却一点都不敢说细节,只敢说结论,就像他这些年背过的无数案卷判词一样。
“都埋好了,也都清洗干净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他没说,是因为害怕影响后面她的心情,他知道无论她此时装成什么模样,听后都会色变。
还不如直接让她到家里,自己看。
于是他接着道:“只不过花了些功夫,你与我见到父亲母亲,让他们同你讲。”
事情还是兜转到山庄去,于是她也不再纠结,就聊到这儿,接下来两天的话题就轻松很多,轻松中带着客套,偶尔有些俏皮。
弃了船,用轻功的那段路,路上两人的速度不堪上下,只是有时候累了,他想去帮她抚开一下头发,或者擦擦汗。她并不让他靠近。
林霁有些无可奈何。有时候觉得他的婳儿妹妹就像不认识了一样。
第84章
终于到了,京陵城门下。
她叮嘱道:“哥哥,记得之后千万别将我名字叫错了。”
林霁郑重地点头,倒是令人安心。
其实越发接近京陵时,长乐就已经感到了不同,果真是江东风景,草木含诗意,山峦是文章。
到处水巷纵横,石桥如虹,画舫穿梭,桨声灯影。
是她以往在滇州、鹤州、药王谷这样多丘陵的地方没见过的新奇。
更要紧的是,无论她想不想承认,这都是母亲的故乡,当年濯水仙舫消失前的故地。
除了惆怅之外,也不禁有些亲切。
若真如江湖上大家所评那样,母亲一直待在这里,不嫁到无相陵,是不是……
此时已四月下旬,听说江南快要要渐入梅熟雨期,这几日更是湿润多雾,花木葳蕤。
昨日她和林霁行路时遇了场雨,不绵密,亦不暴烈,而是带着清润,沾衣欲湿,如烟似雾。
而后彻底迫近这六朝烟水、十代王气萦绕的帝师——更是奇绝!
看来果然如师父所说,月底要由京陵兴办药王庙会,各地来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钻入城中。
京陵城门口除了驻守的官卫,还有一些奇怪的人,穿着像鼹鼠皮一样的衣服,每个都戴着一顶黄色类似于蘑菇的帽子。
林霁见长乐张望打量,便笑着为她讲道:
“所谓曹魏有曹魏的风骨,蜀汉有蜀汉的浪漫,江东有江东的……杰瑞?”
林霁显然认识那两个戴蘑菇头帽子站在城门口摆摊的人,喊道:
“嘿!瑞奇,杰瑞!”
“咦!林公子!是林公子回来啦!”瑞奇道。
“你还叫人家林公子呢,现在改口称林大人!”杰瑞戳了戳瑞奇的胳膊。
长乐一脸不解,林霁温声解释:“近年多有外使来朝贺,京陵学了一些异域的规矩,引了‘向导’这一行当,来做京陵城内外的引路人。不过摩尔庄园却是咱们晋国本土的呢,主承下这一行做得很好。”
“这位便是摩尔庄园的向导——瑞奇兄,主负责城外之事。这一位是杰瑞兄,主负责城内之事。那边戴蘑菇帽的女向导,也同样如此,若妹妹今后对城中有不解之处,任何事都可以先询她们,免得走了弯路。”
或许是看在林霁的面子,眼前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很亲切地向长乐打招呼。
长乐虽不解这些奇怪的名字,此刻却也觉得亲切,蘑菇形状的黄帽子,好像是童年在向她招手。虽从没听过向导这一职业,但看到他们,心中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妥帖感。
她正想问问,什么是“摩尔”,却又听林霁问:“杰瑞,我正要去五镜司赴任入职,最近能办吗?”
长乐脱口而出:“这也能问?”
杰瑞心里想夸她一句“乡巴佬”,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正色道:“我们摩尔庄园是很受陛下重视的,向导是正经官营职业,对于京中大事无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