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梳得这样好,是不是常给家里的姐妹梳头啊啊?”
颜彻淡淡道:“不曾。”
令颐心里疑惑,他却似乎不愿谈论这个话题,道:“过来用早膳。”
桌上摆着两碗熬得浓稠的米粥,还有几碟小菜。
颜彻夹起最嫩的菜心放到她碗里:“别挑食,冯大娘说你要多吃些蔬菜。”
“好嘛……”
令颐不情愿吐了吐舌头,把脸埋进碗里。
颜彻垂眸道:“吃三口菜,奖励一颗蜜枣。”
令颐瞬间眼睛亮起。
午后换药时,阳光正好。
椅子上的小姑娘咬着唇,可怜巴巴看着自己的脚。
脚踝处的伤口已经结了深褐色的痂。
颜彻的指尖沾着药膏,在触到皮肤的瞬间,小姑娘疼得直抽气。
她泪眼汪汪,委屈道:“哥哥……”
“忍一忍。”
他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油纸包,展开是几颗蜜渍梅子。
令颐两眼放光伸手去抓,却被他轻轻拍开:“先上完药。”
……
这么相处了几日,令颐觉得这个哥哥非常会照顾人。
白日里,两人温馨相处,暮色四合,他就在她房中点一盏青瓷灯,就着昏黄灯火读书。
读到有趣处,会轻声念与她听。
“妹妹的先生平常都教什么书?”
某夜,他忽然问道,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
灯影在他眉骨处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将那双平静的眼睛映得格外温柔。
令颐晃着脑袋想了想。
“《千字文》《幼学琼林》,有时来了兴致,先生还会教《史记》,朱子的《童蒙须知》……”
颜彻道:“《史记》太深,《童蒙须知》又太板,都不适合你的心性。”
于是,他便寻来几本《幼学琼林》,教与她听。
“学到哪一篇了?”
“《科第》。”令颐如实回答。
颜彻指尖翻动至那一页:“鹿鸣宴,款文榜之贤;鹰扬宴,待武科之士……”
他轻笑:“倒是应景。”
“妹妹可知何为折桂?”
年轻郎君问着,声音里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
令颐摇头,颜彻便顺势讲起蟾宫折桂的典故。
“传说,月宫有一棵桂树……”
年轻郎君的声音渐渐低柔下来。
不是像夫子那样掉书袋,而是将晦涩的文字换成通俗易懂的话。
令颐拍手笑道,绽开颊边两个梨涡:“哥哥比我夫子教的好多了,若哥哥教书,一定有人抢着听哥哥讲学!”
“不像令颐的教书先生,每次念文章砸得令颐一个头两个大。”
她向来不吝于对别人的赞美,她喜欢让身边人都开心。
颜彻抿唇微笑:“你心思细腻,凡事一点即通,是个不错的学生。”
他就这般给她念着 ,直到她眼皮打架,才轻手轻脚为她掖好被角。
有时令颐清晨醒来,见他斜靠在窗边长椅上,阖着双目。
羽睫在熹微晨光中投下淡淡阴影,手中书卷将落未落。
令颐便偷偷数他的睫毛,闻到他袖口处染着昨夜的灯油香。
似乎在这里待了一整晚。
令颐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谁知这日,她正在院中逗弄白兔,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颜彻开了门,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慌慌张张进门。
“颜兄,你得赶紧走,离开京城!”
颜彻顿时警觉:“出了什么事?”
张书生道:“方才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闯进贡院,把今科和姜大人交好的举子都锁拿了,说他们私结朋党!”
“有个不肯就范的,已经当场被捅死了……”
颜彻赶忙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小丫头,见她歪着脑袋似是没听到,方松了半口气。
“好,我马上带令颐离开这里,多谢张兄。”
他转身向令颐走去,月白色衣袖掠过花架,扫落几瓣香雪。
“令颐,我们得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庭内花枝沙沙作响,斑驳花影映在两人身上。
令颐手中草叶倏然落地,她仰起脸不解道:“离开?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等这里欢迎我们的时候,再回来。”
年轻郎君温柔说着,像是怕惊扰了蔷薇的春梦。
为保险起见,这春闱,他数年寒窗等来的春闱,大概是参加不了了。
倒是遗憾。
颜彻正想着如何躲开城门搜查,耳畔忽然传来抽泣声。
他问:“怎么哭了?”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令颐抽嗒嗒着抓住他的衣袖:“只是看哥哥露出这种表情,令颐心里心里好疼,像是有人把心尖那块肉给剜去了……”
“阿爹在家里经常夸赞哥哥,说哥哥十六岁中举,是、是瓷器,”
“京城没有不欢迎哥哥,他可能只是最近心情不好,所以让哥哥误会了……”
她搭上他的手,眼眸蓄满了泪。
莽撞、笨拙、炽烈。
泛红的眼眸比春日更耀眼,带着灼人的温度。
颜彻怔了半响。
他从未见过哪个闺阁约束出来的少女有这样的眸子,干净,剔透,不染一丝尘埃。
泪珠滚落时,他看见自己略带错愕的倒影。
颜彻向来疲于与闺阁女子周旋。
颜家还未出事前,因为颜彻神童的美誉,上门说亲的踏破了门槛。
其中不乏当地世家大族家的女儿,那些小姑娘皆是聪明伶俐,冰雪可人。
个个玲珑剔透,又个个像精心雕琢的玉人。美则美矣,却是连笑靥的弧度都量好了分寸。
背后连系着各自的家族,一言一行都带着目的。
而眼前这个傻丫头,连哭都不会用帕子掩面,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袖子上。
可在颜彻眼里,她却比那些姑娘看着顺眼。
“傻丫头,不是瓷器,是国器。”
年轻郎君一声轻叹,飘飘然散在了风里。
他温柔低眉,指腹拭去她腮边泪珠。
“彬江是个很美的地方,这个时候正是温暖怡人,六烟桥边春江水暖,很适合小姑娘游湖踏青。”
“不知妹妹可愿同行?”
令颐眼里莹然闪着光,脆生生应道:“愿意!”
杏眼中泪光未干,女孩的笑容却已绽放如初春的花。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满庭栖鸟。
暮色中,白衣郎君拿好行李,抱着小姑娘从后门离开。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的刹那,院门被轰一声撞开,绣春刀劈碎满庭春色。
第4章
建兴四年,初春。
茶馆内人声鼎沸,说书人重重拍下惊堂木,满堂茶客顺着声音看过来。
“列位看官,今儿咱们就说说这庆隆年间那档子风云变幻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