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摇头:“是我自己选的路。即便前路是平生未见之险途,也不值得惧。”
周缨“哦”了一声,又转回头去,不再出声,只是手还是扣在那包袱上。
毕竟才十五岁,崔述目光落在她发白的指甲上,洞穿了她的心事,劝道:“不是你的错,没必要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时日长了,秤砣虽小,也能压死人。人生百年,立身处世,首戒自苦,这是你必须学会的功课。”
“我没有。”周缨似被人戳破私隐的孩童,脱口反驳,却又在马蹄激起的黄色尘雾中失了神,语气低落,“我明明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却没有提防。”
“你只是没想到,人性之恶会到如此地步。”崔述目光落在窗棂上,语气温和地宽慰她,“不论你母亲是何身份,他们总归是你血缘上的亲人,常人都难以预料到他们竟能坏到杀人越货的地步,你自然也不会生出如此防备之心,这怪不得你。”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否则当日在狱中,不会劝我付出些代价以了结此事。”
崔述颔首:“此类案件并不鲜见,我亦经手过几起,先前在你家中时,已有所猜测。”
周缨定睛打量了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复又垂眸,取出怀中藏着的榉木盒子,拿在手中端详。
上头挂着一把生了锈的小锁,惊起叮叮声响,一看便知是上了些年头的物件。
“为何不打开?”崔述不解。
“早些太忙了,没顾得上。等后面合适的时候,再去寻个锁匠打开吧。”
崔述冲她伸手,周缨迟疑一下,将盒子放入他掌间:“怎么?”
崔述拿起观摩片刻,唤奉和进来。
奉和拿在手头鼓捣了一阵,锁舌便“嗒”地一声开了。他将盒子归还给周缨,退出车厢。
周缨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落入眼中的先是两枝已经风干的草茎,一旁躺着一只模样颇有些滑稽的折翅竹鹰,另还有一块油纸包好的饴糖。
周缨将那只竹编的鹰举至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两行泪忽地滑落下来,“啪嗒”坠在那两段一长一短的干茎上。
黢黑的根茎被泪水浇灌,翻卷开一段尘封的绿意。
这是阿娘过世以来,周缨第一次落泪。
眼泪盈睫,掩去过往的倔与韧,委屈、悲恸、自责齐齐上涌,催逼得以往固若金汤的泪池泄了闸。
她绽出一个带泪的笑,似自言自语:“那年我六岁,她趁杨泰不在的时候教我玩斗草,说她以前和朋友常玩这样的游戏,谁赢了就可以许一个愿望,让对方帮忙实现。那日我赢了,一时想不到想要什么,刚好瞧见天上飞过一只鹰,院子里边又恰巧躺了一地预备用来编织晒垫的新竹,我就说,要不你帮我编只鹰吧。”
“她从来没做过农活,她有一双小脚,走不得山路,背不动重物,即便来了这里,最多也就是在家里做点简单的家务,割草捡柴这样的活都是我在做。但那天她还是用笨重的柴刀劈了竹条,用被划伤的手慢吞吞地替我编了这只鹰。她制竹的手艺不行,画画却还不错,还能勉强认得出是只鹰。”周缨顿了一下,“她问我怎么想要这个,我说鹰飞得高,我也要飞得一样高,飞出这翠竹山去看看。她夺过这只鹰,一脚将它的翅膀踩折了,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但我一字不差地记下了。”
“后来她疯了,我才听明白了那话……她说,生在这样的家里,你不要起这样的妄念,心比天高,是要折寿的。”周缨带着笑说,“我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只觉得她出尔反尔,生气跑开了,赌气好几日都没理她,没想到她竟存起来了。”
盒中藏有一摞叠好的纸笺,其上字迹隽秀,崔述从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中拼凑起那个名为周宛的棠县女子的一生。
她应当是书香世家的小女儿,从小备受父兄宠爱,却在庙会上同家人走失,被人强行带往南下,因为礼教传家不肯屈身秦楼楚馆,转手几次都因她试图自裁而失败,等到平山县,大雪封山,人牙子怕藏太久暴露最终折在手上,折价卖给杨泰这个普通人。
她年轻时生得有几分姿色,杨泰这样的乡野粗人只当她是天仙下凡,卯足了一辈子的耐心和温柔来哄骗她。
她也知山高路遥,再回家是痴心妄想,她曾趁夜偷逃过两次,均走不到山脚便会被抓回来。她那时劝服自己,杨泰虽是乡野村夫,但对她还算柔情蜜意,这样的日子再怎么也比流落烟花柳巷强些,于是渐渐松动心防,认命愿同他好生过下去。因经历曲折,她畏惧见人,便将那两间破败老屋织成一张困住自个儿的网,安心过起与世隔绝互相扶持的日子。
一切自欺欺人戛然而止于她诞下女婴的那一刻,杨泰一声没吭便出门赌钱去了,全然不顾啼哭不止的婴儿和刚历鬼门关的妻子。后来更是原形毕露,她才知晓他原来赌酒不离身,这两间老屋独门独户竟是因他赌钱输光了,不得不将家里分给他的一半祖屋一并折卖给他大哥杨固,这才搬出来同一个老鳏夫低价买了这两间屋子。
饱受恐吓,全无温存,日子难过,她日日以泪洗面,但仍苦苦支撑。
那婴儿长至一岁上,因夜里啼哭不止,被杨泰举起便要往地上摔,她拼死救下,自此彻底认清他的真面目,偷摸上山采来草药,以损坏身子为代价,断了孕育之念。几年无子,杨泰带她去瞧大夫,她的做法被揭穿,杨泰被激怒,生出一个报复她的法子——他不对她动手,只打那个她看得比命还重的孩子。
偏那孩子命像野草一样贱,身子康健,脾气也倔,先前还哭闹不休,后来稍明事理了,他每次一动手,便死瞪着眼看他,杨泰彻底恼怒,下了死手,差点将那孩子打成瘫痪。
等那孩子再次命大地喘过气来,杨泰醉酒坠到沙河里摔死了。不知怎么传出风声说是她做的,杨固夫妇前去报官,官府来人将她抓走,那时的知县好大喜功,最喜动刑,她在狱中走了一遭人间炼狱,最终却因实在没有实证,而被当时那位受过平山父老恩惠的州府推官勒令开释。
周缨听到此处,掩面啜泣起来:“她回来一见到我,就将我抱起来。可我看着她身上已经干得发黑的血迹,却害怕得紧,孩子嘛,总是经不住旁人吹耳边风的,我就问她,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她不回答,把自己锁进房间里,整日整夜地写东西。”周缨艰难接道,“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她曾经试图教过我认字,但只要一被杨泰看到,就会把我往死里打,后来她就也再不肯教我读书写字了。我那时候只是倔,就反反复复地问她,到底是不是她把那人推下河的。”
“问了好些天好些遍,她终于疯了。”周缨苦笑了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疯之前到底在想什么,会不会对我特别失望,亲手养大用命护住的女儿非要送她上绞架,其实不是……我只是那时候太小了,不明白什么大事理,就觉得倘若真是她做的,那她可真厉害,那她便是我心中真正的大英雄了。那时村里的孩子们都说她是杀夫的坏女人,我也是坏种,我只是想证明,我阿娘才是最厉害的。”
崔述执着那页薄如蝉翼的纸,若有千钧重:“她没有怨你,她说‘女未长成,不敢赴死’。她也不是因你之言而溃败,只是礼教传家,平生从未做过分毫恶事,何况杀人,心中压力太大,无处排遣,日积月累下,终于还是坚持不住了。”
他取出最底下那张纸递给她,其上寥寥五字——“杳杳山水隔”。
“她为你取名‘杳杳’,寄望你能迎霜绽放,跨过万里之迢离开翠竹山走向广阔天地,却又深知并无能力带你离开,怕你生出凌云之志,却困于深山,同她一样此生难度,故亲手掐断了这条路。”
第20章
◎负人之托,心中有愧,当走这一趟。◎
自腊月里受了冻,又连日操劳,旧疾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作,崔述的声音听起来都似乎带着一丝哑意。
周缨呆呆地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翻过每一页泛黄的纸,视线快速扫过,便将其上的内容同她细细讲来。
周缨原本一直沉默地听着,等他讲完最后一张纸,却忽然发问:“这五个字为什么这么解?”
崔述看她一眼,解释道:“这句引自一首咏梅的诗,凌寒绽放,不畏霜雪,是她对你的期望。她心里其实……很矛盾。”
周缨平平地“哦”了一声,拿袖子擦干眼泪,将纸笺叠好装回盒中,小心放回怀中,又从袖中取出那只浆洗得发白的荷包仔细端详——其上以细密的针线绣着一株早梅。
自那以后,她便很少开口。
崔述事忙,日日伏案,她便也不吵他,整日间侧头看着窗外日渐远去的乡景,心里偶尔涌起一种难言的哀恸。
她反复忆起和阿娘相处的点滴,她那时还小,并不懂得很多事,等后来阿娘日渐迟钝愚笨,她不得不独自支撑起那两间老屋时,才慢慢琢磨明白那些阿娘以前说过的前言不搭后语含混不清的话,理清阿娘的身份和来历。
她知道,阿娘其实并不希望她到来。
她的出生,戳破了杨泰给阿娘营造的温柔假象,也加深了阿娘和翠竹山的羁绊。
但她还是总是想起,阿娘背着人偷摸爬上山,采来一抔红艳艳的浆果,在后院清洗干净,一颗颗喂给她的场景。那时阿娘笑得温婉而柔和,与翠竹山孕育出来的朴实直爽的女人截然不同。
寒冬腊月里,阿娘会在无人愿意出门的时节里艰难爬上半山腰,采来几支腊梅,插在陶瓶里放在屋中添香,留一小支插在她头上,笑着说我们杳杳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她后来数次想起,杨泰拿起柴禾往她身上落时,阿娘飞奔过来将她护在身下的身影。
阿娘不是个强硬的人,可以为不侍万人备受凌辱而寻死,却在面对侍一人苟活的局面时懦弱屈服,后来囿于经历与杨泰的淫威也不敢同村里人来往,数次回避林婶的好意,更在对杨泰彻底失望后,因为害怕影响女儿的处境和名声,也不敢伺机对村里人揭露他的恶行,始终守口如瓶,反做了杨泰的帮凶。至于后来,杨泰去世后,阿娘或许也曾动过返籍的念头,却因要避免坐实杀人动机,而永不能再开口了。
但这样软弱的阿娘,却不惜以命为代价,救下她两次。
与这样的回忆镇日相伴,直至窗棂里送进来的风带了一丝微熏的气息,周缨才终于从这些纷乱的往事中挣脱,将注意力投向全然不同的北方城镇。
一个星子暗淡的夜里,进入客栈歇脚之时,崔述用如往日一般稀松平常的语气同她交代:“休整一夜,明日我们分道,束关送你去棠县,我与奉和回京。”
“好。”这一路衣食住行不曾操过半分心,顺畅得超乎想象,的确受他恩惠颇多,周缨真心实意同他道谢,“多谢照顾。”
崔述摆手,先一步回了房间,未有过多叮嘱。
周缨这晚睡得还算踏实,第二日醒来,用过小二送来的餐食,下楼同束关碰面时方知,天未明时崔述已经离开,她说了声知道了,便上了马车,没有多问一句。
到棠县后,为免招摇引来麻烦,束关没有走官府的路子,买通不少摊贩花子四处打听,不出三日便探回来消息,城东一户周姓书香人家在十余年前走丢过女儿,当时闹得阵仗极大,倾阖家之力各处悬赏寻找,最终不了了之,不出半年,周老爷便因心忧过度去了,其夫人撑了一年多,也跟着撒手人寰。如今周家是独子当家,家境还算殷实。
周缨寻上门去的时候想过数种可能,不想这位舅舅对她还算和善。起先存了怀疑,后来她捧出娘亲留下的那些信笺以及官府凭据,舅舅尚还记得当年最为疼爱的小妹的这手字,阅过之后痛哭流涕,慨叹小妹这些年受了这许多苦难,又让周缨务必留下安顿,必当视如己出。
舅母虽不大待见,她刚过门不到两年周宛便出了事,彼此间情分不深,只觉这事传出去不大光彩,但见周缨毕竟是个孤女,着实可怜,又到已经及笄可以尽快嫁人的地步,并没多说什么,很快同意了丈夫的安排。
周缨却捧出那只陶罐,要求代母祭祖,告慰亡灵,而后由舅舅做主,在周老爷和裴夫人的墓地之侧,择了一小块地皮垒起一座新坟,将阿娘葬入故土落叶归根。
诸事毕后,舅舅与她同往棠县官署,允她附籍重录户帖。
此后周缨坚持辞行,舅舅百般挽留不得,毕竟也无真正的情分,也就放手让她离开,只叮嘱说若有难处,随时回来。
走出那条百年绿荫掩映下的老巷时,周缨被日头晃花了眼,抬头方瞧见艳阳烈烈,已隐隐可以闻到夏日的味道。
她慢慢走回当日落脚的客栈,叩响束关的房门,躬身拜谢,请他启程回玉京,并代为向崔述致谢。
束关问她作何打算,她说还没想好,先暂住上几日再决定,却在出门之时一头栽倒在地。
两日之后,玉京城西梧桐巷里一处偏僻小院的门被叩响,束关将身躯滚烫的周缨背进厢房,转身便去上房寻崔述禀告:“在棠县请不少大夫瞧过了,说是身子虚空得厉害,心血暗亏,早是强弩之末,不过硬撑着一口气,我估摸着是心结终于了了,一时支撑不住,已晕厥了整整两日。”
假死的消息早已传回玉京,崔述如今不便在人前露面,便将延医请药的事交给了二人操持。
后一日夜里,束关再来请他:“郎君要不去瞧瞧,状况不太好,大夫交代最好先预备上后事。”
崔述手中所执之笔顿在半空,墨汁顺滑而下,将精心构思的案卷染出一团墨渍。
临时买来落脚的院落算不得敞亮,夜里更显昏暗,崔述在迈入充斥着药味儿的西厢时眉头微皱,吩咐束关将门窗大敞。
榻前置着一只杌子,因周缨病得厉害,已顾不得避嫌,为着大夫频繁问诊方便特设了此凳,夜里也不曾撤去。崔述行至榻前,拿脚将杌子拨开,借着黯淡的天色去瞧榻上的人。
束关擎来一支蜡烛:“怕太亮扰着姑娘休息,没敢点大灯。”
目光落在周缨几无血色的唇上,又上移至凹陷得厉害的脸颊上,崔述的语气还算平静:“大夫如何说?”
“郎君事繁,先前不敢叨扰,只是晌午后便连水也喂不进了,接连请了四五位颇有声望的大夫来看过,都束手无策,这才向您通禀。”
崔述沉默片刻,微垂双眸,淡说:“是我不周,路上竟没察觉,还当她的病已好了,不想竟到了这般地步。”
“也怪不得郎君,这姑娘要强,想是怕耽误行程,一直强撑着呢。”束关罕见地说人一次闲话,“实是有些可惜,这姑娘为人倒是挑不出错,吃了这么多苦头,好容易捱到头了,却行将末路。”
“水。”崔述冲他伸手,打断了他这番感慨。
束关端来一碗清水,崔述敛衽在杌子上坐下,执勺将水喂给周缨。
连试三次,紧扣的齿关都将续命之物拒之于外,崔述默然片刻,将碗递还给束关,起身吩咐道:“预备着吧,明日一早去置副好板,顺便请个裁缝,将衣服先备起来。”
“是。”话音落下,崔述人已出了门,束关摇头低叹一声,将门窗重新闭合。
重新誊写完案卷时天已四鼓,暗巷当中静寂得只闻虫鸟啼鸣。灯烛将尽,崔述屈身吹灯时,无意间瞥见昨晚那份因分神而被毁掉的卷轴。
他将其重新铺开,目光快速掠过其上字迹,定格在那团墨点上,心头忽地一跳。
原来生命力如此顽强的野草,竟也会这样脆弱。
他走出书房,在檐下站了足有盏茶功夫,待太阳穴的微胀之感被清风拂散,才重新提步走进西厢。
周缨状况依旧不好,但还算差得稳定,束关已去休息,屋内漆黑一片,崔述自行点燃案上的莲花灯盏,行至榻前。
周缨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若非眉头微锁,实难看出还有一分生气。
崔述斟来半碗清水,再次试图喂给她,结局依旧如前。
他沉沉望了望她黄中透青的脸色片刻,将碗搁下,吹灭灯盏,起身出门。
束关被马鸣之声惊动,迅疾翻身从榻上起来,推开门却见院中并无响动,再侧头时瞧见奉和也正探出半个脑袋贼眉鼠眼地东瞅西瞧,便向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奉和边系裤带边说:“我怎么知道?郎君这么早就出门了?去马厩瞅瞅不就知道了。”
束关依言去检查了一圈,回来时脸色阴沉得紧:“坊门刚开,贩夫走卒初行,上朝的官员都还未起身,郎君这么早做什么去?”
两人仍在纳闷儿之际,崔述已在肃仁巷中勒停了马,叩响了一扇黑漆大门。
门房一大早被吵醒,打着哈欠来开门,见来人头戴笠帽不以真面示人,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干什么的?”
一枚银锭落入手中,门房登时收了嘴脸,赔笑道:“阁下要见我家主人?小的给您通传就是了,但我家主人许久不见私客了,况天色还早,未必见您,可有拜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