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府中家眷皆要至家庙祭祀,不便见客,勿让侯爷空跑一趟。”崔允望冷声拒客。
薛向恭谨道:“那便待崔公方便时,我再请父亲前来拜会。”
话说至此,便是不允,也不能再损人颜面,更何况永定侯府与中宫有亲,崔允望按捺下心中的不豫,下了逐客令:“那我便在府中恭候永定侯大驾。”
此事发生在前厅,崔允望严令下人保密,暂且不透露给家人。
然而自家庙回来后,永定侯果然再携厚礼前来拜访,此番便再瞒不住。
当日晚膳时,蕴真泫然欲泣:“父亲真要将我嫁给那个恶贯满盈的薛向?”
崔允望没应声。
崔则看她一眼,出声相阻:“小妹性子纯善,实不宜与那鹰吏缔婚。父亲三思。”
“我如何不知?”崔允望看着这个受尽全家宠爱的幼女,目露悲切之色,“但永定侯府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蕴真,”崔允望犹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与……那薛向有旧?”
蕴真登时涨红了脸,蹭然站起身来,声音提高:“父亲胡说些什么,便是定要将女儿嫁过去,也没有这样污自个儿女儿清誉的道理。”
“是爹口不择言,莫气了。”崔允望语气软下来,劝她再吃些,“只是这等关头,众人都对咱们家避之不及,这薛向却像认准了你似的,着实奇怪。”
“他与小妹素不相识,谈何认准小妹。”崔则分析道,“若是当真如此,那只有一个解释,他认准了小妹崔家最后一个未嫁女的身份。”
“他想与我们结亲?”韦湘奇道,“咱们家如今这境况,没有道理的事啊。别的不说,自蕴真及笄后,一直上赶着想来说合的那些人家,这些时日都显了退缩之意,白白看得人作呕。”
有个念头倏然冒出来,但并不确定,崔则不好直言吐露,只隐晦道:“或许薛向在崔家还有所图。”
崔允望似也想到了什么,却按下不提。
蕴真眼圈红红的,食不知味,顾不得礼数,先一步离席。
崔则追出去,在月洞门下唤住她:“蕴真。”
崔蕴真定住脚步,却未回头。
“决断虽最终是由父亲来下,但你若心绪难解,且去瞧瞧你三哥吧。他近来赋闲,应有时间接待你。”
蕴真含泪看过来,蜇得他稍稍埋首避了一下。
雪落整夜,蕴真一宿不眠,思绪渐明。
第二日天刚泛白,蕴真便命侍女梳洗,到澄思堂向韦湘请安后,登车离府出城。
不知哪来的一只偷闲的雀儿落在车顶,叽叽喳喳个不停,她细心地将车中糕点撕成小块,摊手引雀儿来啄。
待吃饱餍足后,那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进了茫茫雪野里。
蕴真盯着看了半日,待那雀儿不见了踪影时,车外马夫驭马的声音传了进来。
她醒了醒神,整理好仪容,慢慢下了马车。
先有仆从打马来报,奉和已率人迎在门口,瞧见她眼角微红,迅即垂首,恭敬引她进门:“天寒地冻的,二姑娘快到里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一路行来,心中的惊慌与不安似也随那雀儿扑腾而去了,蕴真此时心已慢慢安定下来,随奉和往内院走,问道:“三哥近来还不见好么?都不出来见客。”
奉和语气黯然:“好转不甚明显。”又说,“二姑娘不算客,来此也是回家,自不必讲究这些。”
蕴真被引进书房,崔述正在窗前提笔疾书,听得她入内的声响,并未抬头,待将手头这两句写完,才将笔一搁,侧头看过来。
崔述淡扫她一眼,语气极温和:“先坐吧,暖暖再说。”
屋内炭火气足,蕴真甫一进来便觉有些燥热,如今听他如此说,瞧见他身上披着的厚氅,不觉又是一阵心疼,一时有些后悔:“三哥尚在病中,应当静养,我不该来叨扰的。”
“无事,没什么大碍。”
“我先前派人传了几次口信,想过来看看三哥,三哥都回绝了,说是大夫说不宜见客,怎今日又同意我进门了?”
“你先前还知道遣人先过来问问,今日却是自个儿直接上门来了,我还能让你立雪不入不成?”
崔述执杯,欲喝上一口热茶,却被往外直溢的药味儿熏得放了回去,不悦地看了奉和一眼。
以药换茶的罪魁祸首替蕴真奉上新茶,避开这道含锋的目光,悄然退了下去,带上了门。
蕴真斟酌了一阵,苦闷道:“本不该让三哥再劳神的,可我实在想不明白,劳阿兄替我解惑。”
眼巴巴地看着崔述,她眼圈又再度红了起来,极委屈地唤道:“阿兄。”
倒把人心里一下唤软了。
“薛向此人,恶名在外,我与其打过几回交道,的确也不算好相与。”
“你都知道了?”蕴真抬眼看过来。
“永定侯府此番行事过于招摇,昨日一过,玉京中恐怕无人不晓。”
蕴真面色倏然灰败下来,语气听来却带几分狠绝:“下作小人!我与他素日无冤无仇,因何毁我至此?”
崔述淡叹了一声:“因我之故,累你受牵连。”
当日上永定侯府要银时,薛向直言有一条件。
彼时他未曾猜出是何要求,不料其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可时移事易,那时薛向存了此心,他尚勉强可以理解,如今这境况,绝无与崔家交好的必要,何故如此,他倒真想不明白。
但薛向此人,行事素不与常人相仿,崔述略一思忖,便放弃了试图剖析此人内心的想法。
蕴真闻言一愕,眼泪却慢慢止住了:“阿兄与他有过过节?”
崔述仔细回忆,摇头道:“算是有,但不深,也算各取所需,严格来讲应算不得过节。”
“那便不是受阿兄连累,阿兄不必自责。何况没有与你有怨,倒来求娶我的道理。”蕴真心中有数,放下心来,“既然崔家无人与永定侯府有旧怨,那即便咱们家如今形势不大好,但想必我嫁过去,也不至于受到薄待。”
崔述抬眼看她:“你要同意这门亲事?”
“我虽不愿,但他既对我势在必得,料想以他如今的地位,我是如何也逃不得的了。”蕴真啜了一小口茶,捧杯慢慢道,“我倒要看看,这恶名昭彰的薛向到底是何人物。”
“其实永定侯并不待见这个长子。”崔述想了一想,道,“以永定侯那眼高于顶的性子,想必如今定也不愿与崔家结亲。能让永定侯主动上门替他提亲,薛向恐怕颇费了些功夫。”
蕴真没有出声。
先时的不安与惶恐,在踏进这座庭院时便都消散了。
好似她只要在阿兄身旁,便是天塌下来,他也自会为她顶着,她连如何破局都再不必去思量。
崔述慢慢将他所知晓的事情同她讲来:“薛向如今年已廿七,尚未娶妻,亦无风流佚闻在身,虽非嫡子,不得袭爵,也不得父亲喜爱,但至少出身侯府,人皆敬他三分,品性……综合评判,算不得上选,亦不算最次选。”
“只是他比你要大上十岁,实非适龄。”
崔述话未说完,已被蕴真截然打断:“我倒没有年龄之成见,于女子而言,若能心意相通相濡以沫,哪怕相差十岁亦没什么,如何也比嫁个不通世情不知珍惜的混账夫婿搭上大半生来得好,至少也算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心弦倏然被叩响,崔述静默下来。
蕴真又道:“阿兄想必也同意我这话的。阿兄亦拖至这般年岁尚未成家,想来也是不想只论家世随意婚配。婚姻之事,品行真情为重,其余倒在其次了,是也不是,阿兄?”
崔述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回来:“他这人,论起婚配之事,平心而论,其实不算差。但你若真问我意见,我不赞同你嫁给他。”
蕴真眼泪珠子倏地滚落下来:“有阿兄这话,我便知足了。”
“永定侯府正得圣宠,薛向此人虽名声不佳,但也受圣上看重,颇得重用。若能成这门亲,于三哥回朝,想来也有襄助,但三哥还能公道地说出这话,善善已很知足了。”
崔述道:“我已让人约薛向一见了,会劝他打消此等心思,你且放心。”
“三哥何时邀约的?”
“昨日。只是薛向推说今日有要事,推至了明日下晌。”
蕴真又梨花带雨地笑了一下。
那便是永定侯前脚招摇地上门提过亲,后脚崔述得知消息,便命人去约见薛向了。
她抿唇,半天才开口:“三哥带我一起去吧,我想见见他。”
第57章
◎他到底是不是当真病入膏肓了。◎
崔述嘴上不允,翌日到底架不住她苦苦哀求,带着蕴真一同出门赴约,只是仍不允她出面相见,只允她暗中观察。
崔述本欲约在玉京中最客流如织的酒楼相见,薛向却将地点改为了一处僻静茶楼。
窗外雪意连绵,崔述靠窗而坐,亲自煮起茶来。
待水沸之时,门被叩响,薛向携一身雪气进来,令室内都沾染了几分寒气。
薛向一哂:“劳崔少师病中为我煮茶,不胜荣幸。”
虽只闲差,但官秩压他两级,崔述并未起身和他见礼,薛向也未礼数周全,一拂袖在崔述对向坐了下来。
崔述今日煮的茶名雪冽春芽,是极西雪山下的稀有品种,在玉京中也难能一品。
薛向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不由一笑:“崔少师近来赋闲,倒将茶艺练得炉火纯青。”
“少时已是如此水平,可惜多年庶务缠身,未曾有过精进。近来倒得闲,可以重拾旧时技艺。”崔述如是说,听来倒有几分诚恳,仿佛半点没听出他口中的奚落之意。
先以沸水快冲茶叶,倒掉首汤,再提壶匀注两盏,崔述未炫技法,只将一盏推至他身前:“此茶珍稀,多番寻觅,费尽周折,也不过只得了半斤,薛侍郎尝尝。”
薛向举杯示意,啜了一口,初时平平,不觉惊艳,后倒回甘萦齿,于是诚实赞道:“雪意春芽,确非凡品。”
崔述随饮,将话头引回正题:“薛侍郎为何执意要娶舍妹?”
“崔氏诗礼传家,族中男女俱以文采见称。远者不论,单说崔少师长姊,出阁前出入宫禁,公主亦常向其请教学问。至于崔少师,更为储君之师,纵近来圣眷稍减,亦不曾褫东宫教职,想来圣上对少师之才学亦深为认可。崔府这一代,只剩一个未嫁幺女,想来也是文采斐然,可补我永定侯府不足。”
崔述不信:“恐怕不只如此吧?”
“旁的我说了你也不信,提也无益。”薛向轻嗤,“先你至我府上追银时,我便告诉过你,银我可以给,但我有条件。你如今若反悔,你豢养鹰犬,遍撒眼线于各州县的事情,我恐就要着手查证以呈御案了,不知崔少师有几分把握,能做得天衣无缝?”
崔述凛然正色:“我那时断想不到你所说的条件是这般,只当是朝中之事。若我先已得知,当日即便纵兵硬抢,也必不会和你合作。”
“崔少师的意思是,真不愿意与薛家缔亲?”
崔述答得断然:“不愿。小妹年幼,秉性纯善,未历世间险阻,亦不曾违心活上一日。你二人性情相去甚远,实非良配。”
薛向倒是一笑:“男未婚女未嫁,如何不是良配?”
“我有两句话,想请崔少师认真听听。一来,崔少师虽为兄长,可对令妹婚事发表些意见,但素闻崔府礼教甚严,想来父母之命,令妹与少师二人俱是违抗不得的。”
薛向侧头看了一眼隔间,冷冷笑了一声:“二来,不知崔少师因何触怒圣上,不得不告病在家将近一月。只是如今圣上尚不知你私下所为,少师便已大权旁落,若知晓了,焉知会不会又是流刑起步?”
隔间门扇轰然洞开,撞在墙上,带出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