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非圣贤,便有苦处、难处,往后,若累极了,便来明德殿寻我罢。”
她将帕子放回盆中,站至他身后,轻轻为他按揉着鬓边穴位。
“但凡值间,我总是在这里的,会为你燃上一盏灯,焚上一炉香。”
崔述抬眼来看她,她唇边笑意浅淡,眼底却漾着真切,寻不出一丝违心。
虽未明确听到答案,却也不必再问。
他忽地有些贪心地想,纵只得这一息温存,上苍待他,也算不薄了。
周缨细心替他整理发冠,待令他这副憔悴样子遁形,才道:“这样看着好多了。多久没休息了,憔悴成这样?”
崔述不禁一笑:“生死攸关,倒有心思说今日这些话,你之定力,倒令我咂舌。”
“若非这样生死攸关的关头,也难见你如此……”她刻意顿了一下,带几分揶揄之意,“真情流露?若非关心则乱,又怎能听到你这些话?”
崔述哽了一下。
周缨转而道:“你不要插手此事。我能瞧得出来,至少皇后是站在我这头的,何况我是奉中宫之命前去处置此事,卸磨杀驴的事到底不妥,以皇后的人品性情,应当不会做。”
她情绪平和地分析道:“再者,听闻先帝时后廷不太太平,圣上的身子也是因此才……总之,皇后宁愿慢慢培养没有资历的新人,也一直不愿用宫中老人。近两年里,除了个别得信重的,宫中品秩较高的老人都以优抚之名陆续恩赏出宫了,景和宫一直是缺近人的,想来皇后会愿意保我。”
“你离皇后近些,或能知其心意。”崔述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禁步上,“但圣上心中所思,你未必知晓。皇后即便有心保你,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却不这么觉得。”
周缨仔细一想,越发肯定自己的揣测:“昨夜甫一听说肃王来问罪,我的确吓得厉害,害怕保不住项上人头。但后来思虑半夜,倒慢慢放下心来。圣上若诚心要给肃王一个交代,昨夜不会不召肃王,更不会由着皇后将肃王妃扣留在宫中。帝后心中思虑,虽不曾为外人道,但未必不能猜出一二。”
崔述目光便落在略显蜡黄的面色上,仔细瞧着她睫下的淡青,嗤道:“既放下心来,如何一夜未眠?”
周缨便有些沉默。
前半夜忧惧自个儿这条小命,后半夜所思,倒更多是他。
“你也没有多教人放心。”她道。
崔述语塞。
即便她说得笃定,崔述到底放不下心,只道:“我今日在此候着,若有明旨,也好拦一拦。”
周缨本想再阻,后一思虑,知他想必也不能彻底放心,遂默认下来:“那你在此小憩一会儿,若有消息,想来有人会来同你通报。”
她竟知道宫中有他的线报,崔述微愕。
“不然如何这般早就来了?”她一笑,同他道,“时候不早了,侍讲学士也当来准备了,易哥儿大概也快到了。我先去准备,你遣人给你备些吃的来,勿饿坏了身子。”
崔述应了声“好”,目送着她端着铜盆快步出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不少,嘴角不期勾起一抹笑。
侍讲学士进来时,见他嘴边的笑意尚未完全收敛,一时连他今日为何出现在此处都忘记打听,只是不由好奇。
近来户部的事可谓闹得天翻地覆,即便他这专心修书研学者,亦难不多少听闻些风声。
孰知此刻却见着风暴正中心的人露出会心一笑,着实不叫人叹一句好定力,遂与他玩笑道:“崔少师今日心情不错?”
崔述颔首:“嗯,不错。”
侍讲学士被他感染,将书册一卷,亦笑着往正殿准备去了。
外间逐渐人声鼎沸起来,是齐延轿撵至此,明德殿里和往日并无甚区别,平凡的一日又就此开始。
心事稍定,不论是帝后二人的决策,还是那个候在偏殿想为她善后的人,都没有令周缨再分心。
周缨只将全部注意力都投至眼前的案牍上,尽心听着讲官所授,力求一字不漏精髓。
至中晌休息时,齐延回景和宫,周缨亦未如往日一般留此,随同回宫。
轿撵落地,温瑜候着齐延至偏殿与章容一道用餐,周缨回倒座房中草草吃了几口,凝神听着偏殿的动静,待齐延回后殿休息后,当即去求见章容。
章容刚用完膳,正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司檀为她燃上一支熏香,慢慢替她揉着额间,劝道:“娘娘若觉今日精力不济,还是稍事休息再操劳罢。”
章容摆手,叹道:“肃王妃还在宫中,太医今日去瞧过了么?如何了?”
“赵太医医术精湛,在太医院里也属翘楚,又尽心尽力,先前过来回话,说是应无大碍了,眼下胎气已稳,日后好生养着,应当能母子平安。”
“肃王妃年岁也不小了,还能怀这一胎也不容易。”章容凝神想了想,“晚些瞧瞧库里,先前圣上命人送来的那支百年野山参,赐给她吧。”
司檀应下,又听她蹙眉问道:“肃王今日还犯浑了么?”
“听闻今儿个又去明光殿求见了。”
章容冷嗤一声:“此事上肃王妃虽犯浑,但毕竟动了胎气,以圣上的性子,若肃王是个聪明人,乖乖丈田交契,圣上还是会从别处给些赏赐弥补,也能补上部分田亩所失之利。”
“可惜是个糊涂虫。”章容冷声吩咐,“若想不明白,便不急着让肃王妃回府罢,由着他想明白了再说。”
司檀应下,又说:“还有一事,周掌籍在殿外候着呢,望娘娘垂怜一见。”
“往日她午间都不回来,留在明德殿整理注记,预备下晌功课,我瞧着还算尽心,怎今日这时辰倒回来了?”
“昨夜肃王急奏,想来周掌籍亦有所耳闻,早间为着不耽误差使自去明德殿上值,此番得闲赶回来,自然是待娘娘示下。”
“肃王此举,名义上是弹劾内廷女官,实际上却是借此来弹劾我纵容手下女官干政,迫圣上处罚我,由此一举抹去我昨日所下的处罚之令。”
司檀小心翼翼地接道:“肃王兴许也没那个胆。”
“肃王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章容摇头,“有勇无谋,教人当了棋子都不知,也不知是被谁撺掇的。若换个脑子清楚的,敢违逆圣意为此事,圣上昨夜必定就下令责罚了,岂会容着人放肆至此。”
司檀连称是。
“这帮小人隐身人后,净干些腌臜事,连宗亲都敢教唆。”
章容面色肃然起来,缓慢而郑重道:“我干得政,我的女官便干得政。否则,难道要我事事亲力亲为?这帮人若要置喙,便当亲自出面来我跟前说,躲在人后算什么本事。”
“娘娘慎言。”司檀忙劝。
齐应容她论政,是因着多年情谊,但身为帝王,岂容卧榻之侧有人分权。主仆多年,司檀实是心忧。
章容却不甚在意,虽也敛了神色,但不见因失言而惊慌,缓慢站起身来,大红缠枝牡丹妆花缎裙逶迤铺地,流光若金。
“着罚俸三月,以向肃王妃赔罪吧。”
司檀忙替周缨谢恩:“娘娘宽仁,周掌籍必感激不尽。”又有些迟疑,“但圣上那头……前朝恐怕也有些折子呢。”
“让她先回明德殿当差吧,不必进来谢恩。”章容道,“圣上那头,我自会去说。”
司檀出殿,将此话转达,周缨虽有预料,但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她已思虑得清楚,皇后用她用得还算顺手,应当会保她。但她没想到,竟然只是罚俸三月这种完全不痛不痒的惩罚,比之昨日获赐的那四枚金锞子,三月俸禄实是不值一提。
她慢吞吞地走回明德殿,进到偏殿。
崔述迎上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两遍,生怕她判断有误,受了责罚。
周缨刻意板着脸,面色深沉。
原本没从她身上瞧见不妥之处,稍稍放下心来,见她如此,崔述又焦切起来:“到底是何说法?可受了苛责?”
周缨点点头:“罚了我三月俸呢。”说着笑出声来,颊边梨涡浅浅浮现出来。
崔述顿时松了一口气,道:“皇后还算明理。”
周缨乐出声来:“倒评判起皇后来了,也不怕御史参你一本,说你不敬中宫,妄议菲薄。”
崔述捉过她的手,牵着她在桌前坐下。
莲房鱼包、八仙羹、旋切莼丝,显然是他特地叫人备下的。
周缨食欲不振,并没有动筷的意思。
崔述瞧着她,平声说:“昨夜到现在,我还不曾用过饭,陪我一道吃些吧。”
周缨接过他递来的银筷,看着他细心地将莲房剔开,夹取里头的鱼脍,蘸过莲、菊、菱调和而成的汤汁,送入她碗中。
她埋头尝了尝,赞道:“鲜而不腻,挺爽口的,你也尝尝。”
“好。”
周缨细嚼慢咽地品尝着桌上的珍馐,有些食不知味。
对面之人仍旧慢条斯理地用着餐,雨露均沾地品尝着每一道菜,绝不有所偏好。
她忽然想,他到底喜欢什么呢?
相识数载,她好像都不曾窥得过他的喜好一二。
她放下箸筷,单手托腮,歪着头看他,凝神思量。
留意到这目光,崔述抬起头来看她,见着她这副略显慵懒的样子,不由笑了一下。
宫闱之中步履维艰,即便今日之事轻轻揭过,但绝非每一次都可以如此幸运。
她这一年多来,即便没有这样性命垂危仰赖君恩的时刻,但想必也每一日都如履薄冰,苦心经营,难得放松。
若能偶尔放下心防,得这一隅惬意,于他二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日影轻晃,渐次西斜。
周缨显是倦极了,撑着下颌的手渐渐失了力道,额头险些磕在案上,稍稍醒神,又因太过倦乏,复又伏在案上浅浅眠过去了。
他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候着,目光柔柔地落在她发间。
第71章
◎述安……老师不是完人。◎
待周缨醒转,见着崔述仍候在一侧,不由赧然:“明明是你更累,倒叫我睡得不省人事了。”
“担了一宿的心,歇歇也是好的。”崔述起身,“我便先出宫了。”
周缨随他一并往外,到门口时,叮嘱道:“成日间殚精竭虑,务必多多休息。便是骡子,也得歇够,方有力气拉磨呢。”
崔述一笑出得门去,声音飘进来:“宫中的藏书,你这辈子总是读不完的。你不若多劝劝自己,倒还好些。”
他步子迈得急,方出景运门,踏上千步廊,奉和已快步迎上来:“郎君,有急奏。”
他迈大步子往户部值房去,内署案上已累了一沓公文密报,皆是自他早间入宫至此刻京中并四方所送至。
崔述伸手拿过最上那份奏报,其上未有加急印记,但奉和却面色焦急。
他心中登时一沉,翻开来大致阅过,面色几凝如铁。
奉和恨恨咬牙:“眼下正是丰收季,这些高官贵戚已是狗急跳墙了,竟纷纷上书参杜太傅纵容族人侵夺民田,肆虐乡里,言杜太傅为一朝清正之首,备受皇恩,生前便获位列三公之殊恩,却为祸一方,实在有负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