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递上去了多少折子?”
“一夜之间递了约莫有二十来份,应是冲着您来的,这般整整齐齐。”
难怪赵长俞昨夜初见他时如临大敌,后来得知来意却明显松了口气,卖了他个顺水人情。
毕竟和此事相比,一个内廷女官的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杜太傅如何了?”
“朝臣所奏,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御史台言之凿凿,说有铁证在手,若认真搬弄起是非来,杜太傅恐有一劫。杜公现下已上书乞休,在府上脱冠待罪,且看圣上如何处置了。”
崔述半晌没有出声。
奉和暗自心惊,欲要相劝,却见他已敛好心绪,将各地所奏的田政密报慢慢看了,批复了几本命传驿寄地方,又见了两名候了一上午的户部官员,方转往政事堂,将御史台上的弹劾折子并证据拓本细阅了一遍,才道:“回府吧。”
奉和一愣,回神后忙喜道:“两夜未曾合眼了,是该早些回去休息。”
崔述回府洗沐休整过后,日已西沉,换上便服,再次吩咐备车,奉和方知高兴得过早,原来只是怕此副潦草模样不宜面师。
车马粼粼,驶向安仁巷,最终停在杜宅斑驳古旧的乌漆门扇前。
崔述站在门前,欲要上前敲门,却有些踟蹰不前。
束关欲要上前代劳,被奉和拦下。
好半晌过去,崔述才终于上前一步,轻声叩响宅门。
门房打着哈欠来开门,瞧见门口站着的清贵郎君,睡意散了大半,忙道:“崔少师稍待,主人本特地交待过自今日起概不见客,但既是您来,容小人先去问问。”
崔述颔首:“有劳。”
待了片刻,门子迎出来,点头哈腰地将他往里迎:“料想主人不会不见您,果然,一听您来了,便命请您进去。”
稍稍走出两步,崔述不禁放缓步子,遣他下去:“我自个儿进去吧。”
“也好,这里您熟。”
待门子退远,崔述整好衣冠,长吸一口气往里走,方过大门,便顿住了脚。
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垂花门下,隔着中庭,往门口看来。
崔述快步上前,到得阶下,却不敢出声,默然少顷,掀袍跪了下来:“太傅。”
杜悯目光扫过院中苍青的槐树,落在他身上,垂目半晌,方说:“如今连老师也不肯称了?”
崔述再拜,轻唤了一声:“老师。”
“愧对老师期望,数年不敢前来拜会,不敢乞求老师原谅,唯愿老师椿龄永茂,鹤算无疆。”
“进来说话。”
杜悯转身向内,崔述起身跟随他进入院中。
院中仆妇正鱼贯将膳食呈至凉亭中。
“还没用膳吧?”杜悯问他。
“尚未。”
“喝点什么?茶还是酒?”
“看老师属意什么。”
“那便陪为师喝一杯吧。”杜悯淡叹一声,“往年节庆,你总要来与我喝上两杯,一晃却已四年未曾踏足此间了。”
“无颜面见老师,愧不敢来。”
“人不肯来,礼倒巴巴地送了不少。”杜悯指着东梢间,“倒有半屋是这两年里你遣人送来的。”
“聊表心意。老师肯收,便最好不过了。”
“我若至今还在生你的气,如何会收?”
杜悯亲自走至院中,用铁锹自槐树下取出一罐深埋的泥头酒。
“人啊,纵聪明绝顶,一夕为局中人,仍是勘不破。”
崔述接过陶罐,手却滞在了半空。
泥封上书“永昌二十三年”,是四年前他出京之前,最后一次来拜会时送来的亲自酿的酒。
此后四年,因缘际会,竟当真不曾再踏足过一步。
他沉默着揭开黄泥封,为杜悯斟上一杯陈酒。
酒色微浊,芳香沁鼻,杜悯闭目深深一嗅,叹道:“极好的酒,应是采松露并秋菊所酿,若再藏上几年,风味应当更佳,只是我却有些等不及了。”
“老师。”听闻此言,崔述心头一沉,再唤了一声。
“已是朝中要员,领一部之事,入政事堂公议,只言片语便能左右朝野格局,对着我这糟老头子,何故生惧,如此拘束?”
“走得再远,在老师面前,也仍只是学生。”
杜悯莫名一笑,边品尝着杯中佳酿,边说:“上回代你来的那女娃倒不是这么说的。”
崔述疑惑地看着他。
杜悯仍旧笑着:“郑守谦事后,我本觉得你失了本心,误入歧途,怒其不争。那女娃却同我说,”他指着外院那株枝叶摇曳的槐树,复述道,“叶尚离根,学生背师而驰,亦属合情合理。”
崔述豁然开朗。
这两年里,无论他在朝中采取何种策略,太傅从未公开发表过任何意见,凡受过其恩惠的门生,也很少对他所行之事有过谏阻。
即便是捐免这样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同意的策令,亦不曾有过半分阻拦。
“局中人,看不穿,勘不破,参不透,局外人倒三言两语解了心结。”杜悯笑着叹道,“这世间事,有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吃菜。”
崔述执起箸筷,浅尝了两口,却无甚胃口,又停了筷。
“既无食欲,便喝两口酒吧。你这几年想必累得厉害,能忙里偷闲得一晌贪欢,也是不错。”杜悯亲自执壶,替他斟上一杯酒。
“永昌九年至十五年,你在我门下待了整整六年,苦读经义,不问槛外事,称一句学富五车并不为过。”
杜悯忆起旧事:“那时永昌新政仓促败退,我被贬为白身,朝臣皆避之不及,你父亲却送你来此拜师,三拒而不还。”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你那时才这般高,正是贪玩的年纪,却极为听话,只知埋首苦读。后来年纪稍大些,一两年间个头便蹿了起来,也渐渐懂事明理,却未因怕影响仕途而趁早与我断交。”
崔述品着杯中浊酒,舌尖被苦意包裹:“受老师教诲之恩,因此便弃而不顾,还如何在世为人?”
“你可还记得,我是何时起复?”
“永昌十五年二月,那时我正预备春闱。”
“那年殿试,先帝亲自阅卷,本欲钦点你为一甲。”杜悯叹了一声,“是我谏言,将你降为二甲。由此,你未能入翰林。倘若翰林出身,这般年纪资历入政事堂,想必招致的非议会少许多,这两年的路走得亦要轻松些。这些年来,我从未告诉过你此事,如今知晓了,你可有怨?”
崔述摇头。
“忝为帝师,为抚慰长达六年之贬黜,我甫一回朝,先帝即授太傅,你身为我之学生,年纪又太轻,若高中一甲,难免招来非议,亦容易招人妒忌。二来……”
“老师的意思我明白。贵胄出身,未知民苦。黎民之苦,万姓悲欢,书中窥不见根本,到民间,方能见其义,知其根。”
“当年父亲欲为我周旋,设法让我留京,是我自去吏部领职前往临溪赴任。”崔述轻晃了下酒杯,“这是老师为述安择的路,亦是我为自己择的路,迄今十二年,未有分毫悔也。”
“但我当年叫你离皇城入市井,为的却不是要你承师志,走上今日之路。”
杜悯暗叹了一声:“我便是从此路走过来的,自知此路刀光剑影,难有宁日。稍有不慎,更连性命都难保。你是我此生倾注心力最多的一个弟子,我知你天资可贵,自不忍你走上我的老路。”
“为师当年所为,只是希望你能得见民苦,往后在其位,谋其政,好生做一个造福治下百姓的循吏而已。”
“不想你早生此志。当年临溪任上,公务繁冗,你仍抽空著《临溪问渠笈》,书被驿传送至我案上时,我反复研读其中字句,便已隐有预料。”
杜悯再饮一口陈年之酒:“故而冠礼时未为你重新取字,只添一‘安’字。你是聪明人,当知我之意。”
“只是后来你辗转调任两地,又经徐子衍引荐入刑部,数年里,一直藏得很好,只忠于分内职事,一丝野心都未暴露,一星端倪都瞧不出。令我都有些怀疑,是否当初的问渠人心意已改。乃至郑守谦之事,我竟会误会你。”
“不算误会。”崔述垂首,口中浊酒苦得发腻,令舌尖都生出了黏腻之感,“阴诡之术,钻营算计,最为老师所不齿。弟子负师训诲,惭愧无地,安敢言怨?”
“未失本心便可。你有你的行事之道,我无法干涉,也无力干涉。”
杜悯长叹道:“你想明白接下来要如何自处了么?权贵显宦们不会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太岁头上动土,弹劾、刺杀、哭庙、再至我,一出接一出,不见你败退,是必不会罢休了。”
“虎口夺食,谁也不会相让。唯遇神杀神,遇佛弑佛,方可破开阻碍,走出一条通天坦途来。”
“为师便是那东风。”
崔述猛然闭眼,手中用力,似要将酒杯捏碎:“老师生性廉洁,绝不会涉此事。族人为祸一方,自有律法严惩。江州路途遥远,老师远在玉京数年不曾返籍,如何得知,又如何阻拦,断不致因此获咎。”
“我名下有田四万亩。”杜悯手抚长髯,面上含笑,“纵是放眼天下,也是巨蠹豪绅。你若要保我,只有弃新令。”
“老师……”崔述话已不成句,“族人为恶的田契,您为何要悉数转移至自己名下?您不是这样的人,述安再清楚不过。”
“敲山震虎,力弱则反遭其噬,唯以泰山压卵之势,方能令其震怖遁走。我当年因此落败,但不代表这便是错的,当雷霆一击时,必不能心慈手软。”
“宗室之患,自古便是老大难,何况这回竟还派些妇人出面,难以反制,更是可恶。”杜悯豪饮满杯,“既敲不动宗室,便来敲我这先帝亲授的太傅罢。身负罪愆,自当一死,帝师尚因侵田获罪陨命,我倒要看看,朝中高官贵胄,有几人敢再负隅顽抗?”
崔述久未言语,末了只道:“我不会容此事发生。既是为族人遮掩,必有痕迹,我定能查出来,还老师清白。”
“你是我的学生,你之所学尽出我手。你有几分把握,能找出我的破绽?”
杜悯抬眼望向天际,中天之月散发着清凌凌的光,冷而寂。
“况且,述安……老师不是完人。”
“我与族中多年没有往来,入京之后从未返回江州,但毕竟位列三公,先帝亦有恩赏族人,历任地方官不能不惧,故而一再纵容族人为非作歹。如今回想,这么多年,我竟从未见过江州士子进京听我讲学。先时只道是江州距玉京有千里之遥,来往盘缠所费甚巨。现今思之,恐怕是当地官绅手段了得,兼路途迢迢,以致侵田事从未达玉京,不仅明光殿不知,连我也确不知情。”
杜悯面色有愧:“但清田令一颁,族弟自知大限将至,不顾脸面求到我头上时,我确实生出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此罪若坐实,族中男丁恐将十不存一,但若我为主犯,则尚能给族中幼小以改过自新之机。”
崔述闭目,指尖抵在太阳穴上缓缓揉按,借此掩去眸中的痛苦之色,缓解脑中隐痛。
“圣上杀伐决断,定也不会放过此良机。”
“我会力劝圣上。”
杜悯替他再斟一杯酒:“述安,我已六十又八,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离开中枢十八载,苟活于世,碌碌无为,半生之功,唯将你琢磨成器。及至如今,若还能全一分私心,更助新令前行一步,已是以残躯之身圆毕生之志。”
额角青筋轻轻抽动,崔述没有说话。
“述安,参加春闱前,你是怎么同我说的,如今可还记得?”
那时寒夜客来,杜悯在檐下燃起一只泥炉,亲自为他煮上一壶热茶,说将要科考,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祝他金榜题名。
那时年少轻狂,意气干云,许下豪壮之语:“无论得失成败、穷通荣辱,此生永不负师。”
“我要你允诺,绝不插手此事,但凭圣上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