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木不凋,经霜弥茂。来日方长,好生照顾自己,我在明德殿等你。”
第77章
◎簪在如晤,我已很知足。◎
夜雨跳珠,空阶滴响。
景和宫中灯烛昏昏,却隐有暗潮汹涌之势。
齐应手扣在桌案边缘的奏疏上,目光山一般压在跪在跟前的储君身上,爆发出一阵来势汹汹的咳嗽。
内侍急忙捧盂上前,却被他摆手挥退。
章容面色平静地看着尚在对峙中的父子,有条不紊地吩咐司檀遣人去将药茶热热再端来。
慢慢将药茶饮了半盅,齐应方觉得喉间的淤堵渐渐化开,可以顺畅出声质问:“你当真觉得我此举错至难以原宥?”
“此举恐非圣明之君所为。”齐延叩首再谏。
怒极反笑,齐应将那本上奏杜悯伏罪的奏疏拿至手中,轻轻拍了拍:“如此巨蠹,上抗朝廷赋税,下毁百姓生计,你为一国储君,竟说得出赐死过于严苛的话来?”
奏疏“砰”地重重砸在案上,齐应森然冷笑:“崔述安当真将你教得好极了!”
“今日之言,是谁教唆你来同朕说的?”齐应面色转白,一口气闷在喉间,憋得气息不畅,“往日若不问你意见,你从不多言一句,今日却主动提及此事,必有人挑唆。你告知朕,朕便恕你今日之过。”
齐延叩首再拜:“并无人挑唆,是臣自个儿思虑了一整个下午,明晰心意,故行劝阻之事。”
章容微微侧首,去瞧那本今日笔迹变化甚大的明德殿日讲记注,眉轻轻蹙起。
她目光转向下晌的齐延,虽为储君,过早涉政,较相同年岁的孩子已多七八分沉稳,但到底年纪尚幼,面对盛怒的君父,微颤的双肩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些许紧张与惧怕。
章容看得有些心疼,正要开口,又听齐延接道:“陛下容禀,臣对陛下赐死杜公一事绝无质疑之心,杜氏宗族侵田甚巨,为祸一方,身为族中高官,杜公有监察规劝之责,却反涉泥淖,致江州百姓受难,确当降罪。”
“只是,杜公讲学弘道数年,士林之中拥趸不少——”
话被齐应打断:“晚节尽失,罪有应得。死后名声亦不保,但凡明理之辈,谁会为他嗟叹?”
“陛下依律重处确是应当,臣所言‘严苛’亦非指此谕。只是绕开三司会审,着缉狱司单独审理确有不妥,即便罪证确凿并无冤情,但若往后天下士人翻起旧账来,恐怕也要称一声以中旨付诏狱专断,于陛下圣名有辱啊。”
“此乃铁案,事出从急,设缉狱司绝非蔑视成宪。”
“陛下,德主刑辅,严而不残,方使万众归心。若行暴戾专断之事,则道正者不安,朝中材能之臣思去矣,陛下慎重。”
齐应慢慢平静下来,语调转为平和:“此事我自有成算,你不必再劝。”
齐延再唤:“陛下。”
“你是储君,处事不能拘泥于常格,更不能过于怀柔。待你有朝一日身在我之位,想必能明白几分。”齐应有些倦乏,摆手道,“你先退下。”
齐延仍有迟疑,内侍上前一步,他只得遵命行礼告退,退出偏殿。
待人走远,章容才起身,亲自取来一碗冰梨膏,执银匙舀了一勺喂给齐应:“清凉润肺,陛下尝尝。”
“有劳阿姊。”
“陛下仍在动怒?”
齐应摇头:“若他是受旁人挑唆与我作对,自然不能容忍。但若是他心中当真如此想,即便是忤逆我,也没关系。他早些有自己的政见,实是喜事。”
“崔少师已闭门两日,想必无处教唆去,陛下莫再惦记此事了。”
“述安不会如此行事。”齐应微微闭目,道,“让他暂且禁足,自有我的考量。他做过刑官,有自己的判断与准则,我倒不是怕他蓄意作对。况且真说起来,杜公之事,我也并没什么对不住他的,铁证在前,便是交三司会审,恐怕呈上来的也是如此结果。”
“但总不能叫他和太子都觉得我行事暴戾专断。”齐应唤来内侍,“传令给薛向,命好生敛骨,允崔少师秘密下葬。”
齐应说完,起身去了净室。
章容目视他的背影,指派司檀:“去查查今日日讲注为何换人记录?明德殿中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司檀回来回禀:“问了温瑜和几个当差的宫女,都说是周掌籍失手毁了殿下昨夜作的一篇策论,殿下动怒罚跪,故临时换人顶替。”
司檀奉上那张明黄绢帛,其上墨污字迹,章容接过仔细读了一遍未被污染的文字,叹道:“自崔少师复职,殿下确实进益不少。崔少师这人……”
章容将绢帛递还给司檀,转了话头:“周缨平素行事还算妥帖,怎今日这般不谨慎。但今日日讲注,的确较往日水平稍欠,殿下既已罚过,便算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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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九月,明德殿冰盏尽撤,蝉鸣渐消,玉京城内桂子暗香,捣衣声渐起。
缉狱司自设立以来,短短两个多月间,已全权审理杜悯案并三大勋戚案,雷厉风行,不循常法。薛向禀性刚直,只认证据不讲私情,走门路者一概无功而返。
三木加身,刑求之下,王公贵族不免魂飞魄散,不敢顽抗。凡入狱者,大有朝为重臣,暮成死囚之势。
期间朝臣数次上书劝谏,皆被留中不发。上书逾三次者,更被下旨申饬,令停职思过。
如此再逾两月,对于缉狱司之事,已是法司不敢问、言官不能言。
十月廿五,端惠侯被处弃市之刑,忠毅王、肃远伯被判处流三千里,皆祸及家族子孙。玉京百姓拍手称快,王公贵族却如坐针毡。
自此,满朝皆知君上此次是铁了心要将新令推行到底,绝无半分转圜余地,根基稍薄者斟酌良久,主动至户部或京兆府退田,不愿附和者,有司再次丈田时,亦不敢再行阻拦之举。
仍有顽抗者,皆被缉狱司捉拿下狱,由是京中人人自危,纵是宗室显贵,亦不敢再负隅顽抗拒不退田。
一时之间,清田之令势如破竹,再不可挡。
局面大开,户部官员近来公务虽冗,但各个腰板挺得笔直。
崔述公务也并未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愈见繁忙。
杜悯身死后的两月间,趁着玉京高官显贵集中火力对付缉狱司时,他借齐应之手,再以雷霆之势外任一批能吏任各县县丞和主簿人选,主管田赋、课税之事。
待京中官员回过神来,各地田赋主官已有泰半换成了锐意进取之能吏,悔之不及。
齐应配合着将各州主管田赋的判官、司户参军亦换了一批血,一时间地方上的阻力更小了许多,虽各方奏报传回的难题仍是不少,但形势渐有好转之意。
待到玉京中洋洋洒洒地洒下第一场春雪时,暗雨急风的昭宁二年已悄然走远。
正月初九明德殿复讲,初八下晌,周缨按惯例前来准备第二日所需的典籍,路过偏殿时,却瞧见门没关,习惯性地往里看去,却见临窗的桌案下,端坐着个人影。
案上置着的插屏遮去了他的动作,叫人无从得知他在忙活些什么,只判断得出他似乎甚是专注,并未留意到门口的这一道身形。
“笃笃”,周缨轻叩了两下门。
插屏后的人抬起头,往这边看来。
尚未复朝,于此处瞧见他,周缨心中涌起一阵惊喜。
她快步走进屋内,边走边问:“怎么过来了?年节休沐也闲不下来么?”
“也没什么事做,无非拜访几位官场前辈,并同子扬在外头闲逛了两日。”崔述放下笔,站起身来迎她。
既已出族,无亲可访,亦无团圆享天伦之机,倒确实是闲着了。
周缨两步到得案边,目光落在书卷上,避开这话题,转而问:“在编纂殿下的教本么?”
话刚出口,便意识到有些不对,案上摊着两卷书册,一卷字迹些许潦草,落笔随意,另一卷则是他的字迹,但与平素不同,是刻意克制过,压得最为工整隽秀的写法,显然极为认真。
“不是。”他老实作答,“是老师遗志。”
“整理成册,编纂付印么?”周缨试探问,“我能瞧瞧么?”
崔述点点头,将杜悯手稿收起递给她,并未多言。
周缨细阅了几页,杜悯学富五车,书中用典甚繁,若每一处都细致注解,显然甚耗心力。
她叹道:“政务都这般忙了,为何不让别人来做这事?”
“老师遗志,不愿假手于人。”
“那我呢?”
崔述略显茫然地抬头瞧着她,听得她问:“我能代劳么?我学问见识虽不及你,但第一遍的初浅功夫,总可以代劳。”
“你之差事亦不少,私底下还要用功,不必。”
“总不及你劳心劳力。”周缨定定地看着他,佯装生气道,“还是说,你嫌我学识不够,不配做此事?或是嫌我字仍难登大雅之堂?却不好直言。”
崔述当即反驳:“绝非此意。苦练近四载,你之书法已有大成,学识上亦不可同日而语,你自个儿当有察觉,我又如何敢轻慢你?”
周缨歪着头看他,半噘着嘴:“可我瞧你就是这意思。”
说着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若你所言不假,那便是仍拿我当外人了,自然碰不得汝师之作。”
崔述急忙反驳:“自然更不是此说。”似是想解释,又词穷,思忖片刻,败下阵来,将书册递给她,“老师共著五卷书,恐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完成。此事并不急,你便要帮我,也要注意休息,不可再废寝忘食。”
“我知晓了,完成一卷后会先给你检阅,你若满意,再给我下一卷即可。图快便不能精,想来不能过你那关。”
听他应了一声“好”,知他不会再反悔,周缨这才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怎么过来了?雪蕉庐岂非更是清净地,适合安静抄书。”
崔述目光轻抚过她柔和的面颊,虽比昔日在崔府时又清减了二分,但经过近四载的调养,仍渐渐透出几分珠圆玉润的气韵来。
自出孝除服,装饰间也添了风信紫、棠梨这类的亮色,与初至玉京时素缟裹身、形销骨立的模样相较,实在称得上脱胎换骨。
独清晰的下颌线,还是隐隐透出那份倔与执。
“那是有什么事吗?”
“嗯。”他顿了一下,“特意来找你。想着以你的性子,今日应会过来。”
周缨一愣。
便见他递过来一支银鎏金梅花簪,素银为底,不显出格,花头却以金累丝攒成,梅蕊纤毫毕现,极为精巧。
“往日那支玉簪,从没见你戴过,便换一支为好。”他竟罕见的有些赧然,“当日之言,只是想消解你之误会,实属违心,对不住。”
周缨唇边勾出浅浅的一抹笑来,揶揄道:“如今不想做我兄长了?有两个年岁相近的幼妹,不也挺好么?”
被奚落取笑,他执着簪子站在原处,颇有些手足无措。
周缨看得一乐,笑着说:“替我簪上罢。”
他如释重负地上前一步,探手来替她簪发。
温热的气息呼在他脖颈上,他埋头去看,目光掠过她柔软的发顶,落在她鼻梁的弧度上,心中忽地无端熨帖。
银簪入发,他极轻地喟叹了一声:“皎若明月,温乎如莹,兰泽含芳。”
文人之谬赞,总是这般令人不敢应承。
周缨眼睫克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她仰头去看他,听见他道:“这几年里,始终没有机会好好陪你过一次生辰,常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