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依然沉默。
“不说算了。”事不过三,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所谓道德大义,赚到银子即可,倒也不是非要过问。
他反倒开了口:“看错了人。”
“被别人陷害的?”周缨似懂非懂,“是么?”
崔述再度沉默下来。
“倒也是,监狱里押着的囚犯,也未必都是真奸人。”周缨不再追问,举斧往凿刀上猛地一敲。
巨大的力道沿着凿刀传至崔述腕间,迅疾冲向肺腑,激得他闷哼一声。
他抬眼看向她,唇边噙着隐隐的血色,眸如点漆:“这就不问了?没得到答案就敢如此,不怕我是穷凶极恶之徒么?”
周缨哂道:“就你这副样子,我把这斧头给你,你敢给我来上一下吗?”
“这倒难说,穷途末路,难免会行平素不欲之事。”
周缨似是没料到这回答,沉默片刻,哂道:“那前日,你为何明明可以用毒逼迫我帮你,最后却收了手?”
她手中举着方才从他袖间取下的那枚细短银针。
崔述目光凝在针尖上,半晌才正视她:“你当时既已察觉我有此念头,为何最终仍旧帮我?”
“虽然我那时提了一些办法,但不可能完全打消你的顾虑,其实你用了这针,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你选择了信我。”周缨淡笑道,“当日处境危险,你行事都是这般。我今日即便帮你解开这镣铐,你又会怎样对我不成?”
崔述目视着她将那针随意放至一旁的椅上,淡声道:“人常有一念之差,你怎知我当真不会?”
周缨低头看向他动弹不得的左腿,重新握住斧柄,似是懒得应他这出。
崔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自嘲一笑:“也是。”
“很疼,你忍着点。”周缨不再和他闲话,再次抬手。
斧头落下,凿刀精准卡住的锁扣松动了三分。
崔述咬着唇,没有出声。
血色再次自他齿间隐隐溢出。
周缨看他一眼,将熏笼上烘着的一张布巾递给他,叫他咬着。
崔述没有忸怩,坦然照做。
这回没了顾忌,周缨用尽全力往下一敲,锁扣应声弹开,绷到墙上又弹回来落到地上,锁链则从木桩上滑落至地上。
崔述左手被震得麻木不堪,半天没有动作,好在有布料护着腕骨,尚不至于血肉模糊。
周缨看向他右手,迟疑了下,征求他的意见:“我不知道你家人什么时候能来,你右手有伤,强行开锁会伤得更重,后面会怎样我也不敢保证。你自己选吧,是等还是砸。”
“开吧。”
他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犹豫的时间。
周缨并不意外,自行将他动作困难的右手换过来放好,因方才消耗了太多力气,这回重复了四次,方见锁扣有松动的迹象。
即将重获自由,崔述不见多大反应,倒是周缨面露欣喜。
她刚动了动唇,还未及出声,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板声。
周缨拿着斧子的手颤了下,正要开口,门口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杨泰,快开门!”
周缨手上一松,斧子滑落在地。
“你又打人了是不是?那是你女儿,你混账!”门后的声音越发焦灼。
黑豆蹿到门口,前爪不停地在门板上扒来扒去,带出刺耳声响。
周缨似乎还没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茫然地看着门板。
“杳杳,杳杳……”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绝望的啜泣声,“我跟你回去,你别打她了。”
周缨起得急,抬脚时绊倒了木桩,踉跄了下。
她试图用脚拨开堵门用的木柴,然而脚上莫名乏力,只能蹲下身用手去扒。
门刚松动一线,一股大力从门后传来,将她撞倒在地。
杜氏急急冲进来,看见她跌坐在地,连忙跪倒,将她拥进怀里,左瞧右看,哭着问她:“他又打你了是不是?”
周缨坐稳身子,神思慢慢回正,扶住杜氏的肩,使劲晃了几下,逼她清醒:“阿娘,你看清楚,我都长这么大了,他也已经死了!”
杜氏茫然抬头,环视四周,瞧见坐在灶下的崔述,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恍惚地呢喃道:“不是他,对,不是他,他没这么瘦。”
周缨看着她这副样子,悲从中来,左手抱住她,将头抵在她额间,右手在她后颈上轻拍,放低声音安抚她:“阿娘,没事了,他死了,放心。”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杜氏懵懂重复。
周缨扶住门框站起来,将杜氏扶起,搀着她回到榻上,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她安抚好。
看着榻上昏睡过去的妇人,周缨鼻尖一酸。
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听到过阿娘说这么多话了。
她站在原处,注视了杜氏许久,方长吸了口气,脚步沉重地出了门。
天色大白,周缨看着白茫茫的雪地,吸了吸鼻子,掩住所有情绪,沉默着回到厨房。
崔述仍安静地坐在灶下,见她进来,似乎想说句什么,动了动唇,又终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周缨将门重新堵死,将已经烧沸的水壶提下来搁至一侧,倒出一杯晾着,问他:“还受得住么?”
见他点头,周缨坐回原位,将方才绊倒的木桩重新固定住,声音比方才要冷上三分:“继续吧。”
崔述迟疑了下,说:“改日吧。”
“我喂她吃了药,会昏睡上几个时辰。”周缨指了指木桩,冷静地道,“今日雪大,应当没人出门,这声音不会引人过来。何况马上就要成了,一次解决吧,不必再拖。”
崔述略一思忖,任由她如先前一般,凿开锁环。
周缨将那条沉甸甸的镣铐藏好,感慨道:“还好不是死镣。”
这本是她可以用来牵制他的物件,于她获取酬劳亦有几分保障。崔述问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本不必废这个劲的。”
周缨看向他腕间,流放之途山高水迢,整日间牵扯摩擦,那里已皮开肉绽,溃烂可见腕骨,任何动作恐怕都会牵出钻心的疼。
她垂下眼眸,昨夜脚下这方泥地上,有他用不太习惯的左手勉强写成的“缨”字,有点像她小时候在阿娘桌上偷看来的模样。
“你也不容易。”她随口一答,将炉中之火添了一道,放好药罐,问他,“烧退完了?”
其实还在断断续续的低烧,但他自认为不大碍事,所以点了点头。
周缨本想换副治外伤的药,想了一想,还是又加了副伤寒药来煎,想再巩固一下药效,怕后面又反复再烧起来。
她执瓢慢慢注水浸没药材,一抬头见崔述仍旧看着她,犹疑了下,问:“有话要问?”
崔述点头。
周缨想了想,猜出他仍旧执著于方才那一问,想知晓她为何没有探问清楚缘由就肯助他恢复自由,于是指向门口:“瞧见刚刚那人了吗?我阿娘,疯疯癫癫的。”
她将晾好的温水递给他,停顿了很长一阵,才接道:“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疯的。”
她的语气不无黯然:
“现在学乖了。”
第8章
◎就像握着一枝郊野冻草。◎
大雪压山,除了贴地穿行的凛风呼啸而过,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
灶膛中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周缨的脸庞红了又暗,暗了又明。
“所以,不说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周缨添了一把柴,火苗两下蹿起来半人高,垂落的几绺鬓发被燎出焦糊的味道。
她站直身子避开,手指拈上被火舌舔过的蜷曲发梢,不无可惜地看了一眼,在毕毕剥剥的干柴燃烧声中,很轻声地叹了一句:“不知道也不会怎样。”说罢将方才怕伤着他而取下的银针递还给他,起身从后门出去。
崔述将银针藏回袖间,注视着她的背影,沉思良久。
明明看着极伶仃的一把弱骨,做起事来却是与之并不相称的麻利和果断。
说起话来,更叫人听出一股子不显的倔性。
周缨不知在后头做些什么,半天没有回来,只听得“咚咚”之声藏于萧索寒风中,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崔述也不曾起身去窥探,只安静地坐在灶后,看着火光微微发怔。
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腕受了方才那一通罪,此刻伤上加伤,正缓缓渗着血。
他将手腕举至火苗上方,平静地看着腕上血迹蜿蜒坠向火堆,惊起轻微的“滋滋”声响。
直至木门“嘎吱”声起,将他从这钝痛中唤醒。
他一抬眸,便撞上了一双蕴着薄怒的眼。
“你在干什么?”
崔述下意识地将手一缩,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本不必对她生惧,于是平声应道:“一时失神,无碍的。”
周缨冷声叱道:“你便是寻死也同我没什么关系。只是能不能不要跟尊大佛似的,火都快熄了,不知道搭把手么?”
崔述低头看去,木柴果然已烧完了大半,凌乱地散在各处,火势聚不到一处,药罐中“噗噗”的沸腾声较先前安静上不少,他说完抱歉,试图倾身将药罐取下。
他手不便,这事做起来困难,周缨惊觉自个儿这通脾气发得莫名,走近端起药罐,等他帮忙将散落的木柴堆好后,重新放回炉上,再转去灶后打来一盆温水放在火堆旁,又折返拿着个白瓷碗与土陶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这个角度,她眼角的一抹微红恰恰暴露在崔述视线中。
崔述低头看向火堆,佯作不知。
周缨将手中的绢布绞成几段,取过碗中泥泞的一团放至布料中间,用竹篾细细摊平。
清浅的药香钻入鼻尖,崔述垂眸,将周缨被染绿的指尖收入眼中,听她冷硬地唤他:“手拿过来。”
“好。”崔述应下,将左手拿至身前。
周缨握住他的左手,拇指按在他中指指骨上,专注地判断着伤势。
将将才碰过冷水,周缨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贴在他掌心,叫他无端生出一种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