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靴停于耳畔,王大有硬忍着喉间的干痒之意,断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生怕那靴子下一刻就会踩在自个儿脑袋上,令他顷刻丧命。
束关拿鞋尖轻拨他下巴,问道:“我是崔相下属,只问你一句,可愿回县衙做证,再录一遍你方才所招供的事?”
“愿意,愿意。”王大有哪里还敢说半个不愿,一来是怕此人将他就地格杀,二来钦差尚只判他流刑,这姓江的却想要他死,眼下谁更适合投靠他还分得清。
江管事闻言暴起,唾骂道:“王大有,你敢乱说一句,就别想活着走出绥宁!”
束关微抬下颚,便有人将江管事按跪于地。
“都这样了,还妄图威胁。”束关猛然抬脚在他胸间一踹。
血迹喷溅,束关微微侧身避开,吩咐道:“都押回去,别弄死了。”
龙骧卫持崔述印信,与那两名晕晕乎乎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县衙差役会合,将涉案众人与方朴一并押回绥宁县。
待一行人到得县衙,崔述简单问讯了两句,当即便命郭成礼率人将江家众人逮捕下狱。
郭成礼面色还算平静,冷静传讯命点卯,崔述命一队龙骧卫同往。
待郭成礼率人走远,崔述微微垂目,道:“奉和应是出事了。”
束关瞳孔骤缩,抬眸看来,眸中寒芒尽显。
“午时率十名龙骧卫去的越神祠,至今未归。”
“我去走一趟。”
“我已派人去寻了,无论是何结果,应当也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两名龙骧卫搀扶着进来,扑通一声跌坐在阶上,束关两步蹿至近前:“怎么回事?”
“遇伏,对手强劲,敌众我寡。”意识尚还清醒的一人将怀中的绢帛递予束关,“幸不辱命,还请崔相过目。”
崔述接过,却未打开看,只道:“其余人呢?”
“恐怕凶多吉少。”
“后来派去寻人的龙骧卫,你们未曾遇到?”
那人话说得极艰难:“追兵咬得厉害,我二人四处逃窜寻到此间,应是错过了。”
“先治伤。”崔述搀扶起伤得更重的另一名班直,周缨听见动静,从里间出来,帮忙扶住他另一臂,欲引两名伤员往内。
“此时人手大多派出去了,此地不宜久留,得待其余人马回来方才算安全。”束关阻道,“这些人既敢明目张胆动手,恐怕连您也是不惧的,郎君还请速随我撤离。”
这几日奉和一直随侍崔述左右,凡有接触,断无人不知他是崔述的人。
即便来前便设想过绥宁县情况可能并不简单,古来有去无回的钦差也不在少数,此行或许会遭遇危险,但等真到此地,知晓这帮狂徒竟吃了豹子胆,当真敢铤而走险对钦差的人动手,束关还是有些克制不住的愠怒。
“无妨,带着伤员也躲不远。”崔述与周缨一并搀着重伤的班直往里走,解释道,“我已命龙骧卫趁机将郭成礼绑了,咱们还有一些人手,撑至他们回来,便当安全。”
说是如此说,但援军何时回来,谁也说不准。
待将伤员安置好,崔述捉过周缨的左腕,将一副特制的袖箭绑在她小臂上。
“机括在此,旋转箭仓,可六发连射,射程在三丈之内。”他捉过她右手食指,带她触到一处凹槽,“若当真有难,他们的目标是我,你设法保全自个儿。”
第90章
◎阿缨,你之胆识,胜万人矣。◎
月光轻轻洒下,给明仪街披上一层薄薄的淡影。
郭成礼率队行在最前,行经街角,他招手命人都向东转入一条小巷。
巷内狭窄清寂,仅容两人并排通过,所率差役紧随其后,将龙骧卫远远隔在后面。
“走慢些,轻声点,莫打草惊蛇。”郭成礼吩咐完差役,自个儿迈大步子往前疾走,待行出三尺开外,忽然敛衽疾奔起来。
县衙差役不明所以,以为遭遇埋伏,慌里慌张闹嚷起来,混乱间,郭成礼侧身闪进一座矮小简朴的民居,反手关上大门,贴靠着门板,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院内的接应之人问道:“可要趁夜出城?”
“窦知州来了么?”郭成礼仍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
“应当明日便能入城了,若您这边失手的话,也该您自己担。”那人道,“要么畏罪潜逃,要么下狱待审,您自己选吧。”
“崔述已查到江家头上了,估摸已知晓粮种之事始末。即便役钱的事他查不到实证,凭这个也可巧立名目治我死罪。”郭成礼道,“即刻安排我出城。”
“马已备好,请。”那人引他往后,边走边不忘警告,“小人派五十人护送您,就在街口等您,不出意外,您自能顺利出城。但倘若运气不佳被擒,所有罪名,您可务必一己承担。否则,您唯一的儿子还在知州府上作客呢。”
说话间打开后门,郭成礼先是错愕,旋即转为恐慌,转身拔腿就跑,孰料身旁之人溜得比他还快,几息功夫,已疾奔至前门。
然而前门洞开,赫然仍是持枪的龙骧卫。
两人被绑缚至堂屋,其余县衙胥吏也一并被带至此看押。
院外,一个黑影疾奔至街口报信。
少顷,一队人马匆匆赶至,与驻守在此的龙骧卫激战起来。
郭成礼在手,这帮贼人却不曾投鼠忌器,营救不成反而显出要杀人灭口的架势来,显然另有其主。
眼见此案涉及的势力越来越多,龙骧卫队将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让郭成礼这等重要嫌犯折在自己手里,忙命下属卯足全力应战。
龙骧卫主力在此,三次突围无果,那帮黑衣人疾退奔逃,队将忙喝止道:“穷寇莫追!一半人马留下看守此处,务必保证嫌犯安全,一半随我前去,捉拿那江姓奸商。”
龙骧卫疾行至江宅时,江家已是一片混乱,审问了几个近仆才知,家主得知知县出事,已仓促逃往乡下。
扣下郭成礼不过两刻前的事,一个商贾之家竟能埋下行动如此迅疾的暗探,并快速逃散。
队将啐了一口:“这绥宁县真是漏成了个筛子!”
一直率众追出五里地,龙骧卫才将那为富不仁的奸商江聚川抓住,其妻眷却已被其提前设法送走,查不出踪迹。
与此同时,被龙骧卫打得四散溃逃的黑衣人却重整队形,悄然逼近绥宁县衙。
众人紧贴县衙墙根,只见大门虚掩,内里门窗紧闭,灯烛尽灭,整座衙门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
“不对劲。”有人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
为首者握紧腰间双刀,冷声道:“既然没能解决郭成礼,那狗东西便有守不住口的可能。今夜便是拼上性命,也要让那京官有来无回!”
众人屏息前行,小心翼翼,却一路畅通无阻,刚刚稍放下心来,变故陡生。
内院青石板不知何时被人泼了桐油,前排杀手脚下一滑,还未惊呼出声,四面墙壁突然发出机括转动的“咔嗒”声。
刹那间,数十枚铁蒺藜破空而来。
地面异常湿滑,前排杀手接连滑倒。众人心头警铃大作,还未及反应,四壁又疾射而出数排密集的铁蒺藜。
杀手们慌忙挥刀格挡,但那铁蒺藜力道惊人,众人躲避不及,跌倒在地的几人更是无处躲藏,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
阵形大乱之际,龙骧卫手持弩机从四方屋檐后现身,“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暗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顷刻间便有两人中箭倒地,迅疾气绝身亡。
“箭上淬了毒,小心!”
暗箭连发,还未见到钦差人影,己方已折损过半,首领怒喝一声:“一队牵制弓箭手,一队随我杀进去。”
此令一出,箭雨登时更加密集,“噗噗”数声,又有几人被射杀在地。
杀手首领暴喝一声,不顾肩上中箭,掠入檐下死角,堪堪避开弩箭射程。
束关从暗处跃出,持刀拦住去路,与他缠斗在一处。
二人纠斗之际,几名杀手趁机突破防线,冲至廊下共同围攻束关。
束关独战四人,渐渐左支右绌,另有两人便趁机越过战圈,闯入内室。
然而内室空无一人,并无半分钦差身影。两人快速搜查着每间屋子,几名龙骧卫弩箭用尽,也纵身跃下拦截那二人,再度厮杀起来。
这边战况正酣,牵制住了龙骧卫主力,那头便有几名杀手趁机突破防线,继续搜索剩余房间。
遍寻无果后,正与束关缠斗的对方首领突然厉声喝道:“去大牢!”
束关手中刀势一滞,对方当即明白猜中,攻势愈发凌厉。
束关一时难以脱身,脸上渐渐显出焦灼之色来。
五名杀手持火把闯入大牢,照亮幽暗的牢狱。
众犯早已被外间的打斗声惊醒,惶然不安地看着这几个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又惊惧至极地垂下头。
县衙监狱狭小逼仄,仅四间牢房,三间关押男囚,一间关押女犯。
崔述藏身在最里间,见杀手进来,佯装不知,与众人一并垂首不言。
“谁是今晚新关进来的?指认出来就饶你们不死,否则全都得陪葬!”一名杀手用刀背敲击铁栅,碰撞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惊得众人越发缩作一团。
一人突然抬手,指向隔壁牢房:“那个男的,刚进来不久!”
杀手将将转身,此人却突然从后扼住他的咽喉,手中短匕寒光一闪,鲜血霎时喷溅而出,杀手已然气绝。
其余杀手惊觉中计,立即结阵围攻此人。
这时,一名龙骧卫自另一间牢房跃出,刀光剑影四下乱晃,惊得狱中尖叫连连。
三名杀手缠住埋伏在狱中的最后两名龙骧卫,剩下一人得以喘息,提刀环视牢中众人,最终锁定最里面的牢房。
他大步走近,劈开牢门铁锁,厉声喝问:“我再问最后一遍,谁是今晚新进来的?”
杀手高举大刀,面露狞笑,似乎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
正当此时,“噗”的一声,一支袖箭从对面女牢急射而来,精准命中他的后心。
杀手踉跄转身,难以置信地看向方才全然忽视的女牢。
只见一名女子紧贴栅栏间隙,左手尚还平举,维持着发射姿势,右手转动箭仓,预备随时再补上一箭。
“当啷”一声,长刀脱力而坠,杀手轰然倒地。
崔述抬眸看向周缨,见她神色沉静而坚毅,左手却轻微战栗着,冲她轻轻颔首以示赞赏,她才缓缓放下左臂,长呼出一口浊气。
堪堪赶至的束关闻声顿住脚步,心弦蓦地一松,将二人请出监室,才道:“郎君与周姑娘先在此地再委屈一阵,待外头事了,再遣人来请二位。”
束关转头疾奔而去,崔述牵过周缨,慢慢走进狱卒平素休憩所用的窄间,擦了擦长条凳,让她坐下。
握住他的那只手似忘记卸下力道,攥得他的手隐隐作痛。
他未曾抽出左手,只以单手不甚灵活地慢慢点燃灯烛,仔细去瞧她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