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奔着送命去,我不同意。”
“二哥。”崔述只再唤了一声,并未再度相劝。
“即便你舍命探知其所在,倘若我方抢先不及,贼人杀你之后,也未必会放过绥宁百姓。人死灯灭,是非黑白不过胜者几句编排之笔,整个绥宁县的覆灭,不更值得天子一怒么?”
崔则眼眶微红,顾忌着怕旁人知晓,勉力压低声音:“你若当真在此丧命,朝中难有继任者,数年艰辛恐要毁于一旦。就这般功亏一篑,你在地下便能安心了么?”
“绥宁县占地不小,辖下各乡偏远,一夜之间转移众多百姓不过是天方夜谭,我便留在城中,也不过是等死。旁的不说,只说若在我全权处置县务期间,当真令一县覆灭,无论圣上如何包庇,那也是难逃一死的大罪,否则不足以平民愤。所以,无论如何,都当一试。”
崔述嗓音平静极了:“二哥不会想不明白,如何勘不破?”
崔则拂袖往外:“你若在与我一处时丢了性命,我还有何面目回家见父母亲和蕴真?反正我不同意,这两日我不会让你出县衙大门。”
“二哥,你说的确有可能,贼人确有可能在杀我之后,仍不肯放过绥宁县百姓,所以得做两手准备,一定要赢。”
崔述郑重道:“我出城后,你便是城中官阶最高者,我以钦差之名,命你暂代县务,主持排查河堤隐患并转移民众事宜。既然兵马不够,若遇险情,不要与贼人硬碰硬,务必舍弃营救我,以保证百姓安全为先。”
崔则闻言顿住脚步,冷声道:“你要拿品秩压我?”
“是。”崔述不怒自威,“我是钦差,我命如同皇命,你违抗不得。若有违令,我会授权龙骧卫将你槛送回京受审。”
不待他再开口,崔述冷声道:“清平路转运使崔则听令,即刻拟出迁移法子,与我看过,再行执行。”
崔则几乎要将牙咬碎,半晌才拱手应下:“下官谨遵崔相之令。”
崔则转头进入户房,翻阅起这些时日已翻阅数遍的绥宁县户籍册,对照着舆图,计算各地的最佳转移方案。
崔述慢慢走回内院。
周缨房中没有亮灯,他进得自个儿房间,却在朦胧光影中瞧见她安静地坐在西窗下。
“商议出法子来了么?”见他进来,她也只这么淡淡问了一句。
“二哥在拟转移的法子,你这几日,”他想了一想,道,“还是与束关待在一处吧。可以帮忙照顾奉和,若有险情,束关也能护你周全。”
“你呢?”周缨微咬着唇,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
“你若当真闲不住,便还是做二哥的帮手,只是若遇到紧急情况,还是要以自己为先。”
“嗯,我知道。我向来惜命得很,你不必担心我。”周缨又问,“你呢?负责巡查河堤么?”
崔述颔首:“快天亮了,让官兵们都再休息上片刻,待天亮再去。”
“好。但有一计能成,也可免一县百姓流离之苦。”周缨说着话,却已倦乏得厉害,长睫扑闪了两下,不自觉地阖上了眼帘。
崔述随手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扇了两下,见她仍旧沉沉地睡着,迟疑片刻,将蒲扇搁下,俯身将她抱起,往外行出两步,忽地鬼迷心窍,转向将她抱进里间,放入内室榻上。
替她脱下鞋子,卸去簪冠,他在榻边落座,沉沉地望着榻上酣睡中的人。
半晌,他忽然伸手,将她的右手握住,手上不经意用了两分力道,吓得又赶紧松开,末了,又重新轻轻握住,极轻柔地摩娑着。
窗外乌云层叠,屋内静谧宁和。
数日奔波,跨越两千余里山水,自玉京抵此处,又整日忙碌于各处赈灾,原本精心养护的芙蓉面已添了几分风霜的痕迹。
崔述直愣愣地盯着那张沉睡中的脸,俯下身来,在她唇边轻触了下,留下极轻的一个吻。
鼻尖微酸,他微微仰头,敛去所有情绪,松开她的手,慢慢站起身来,走至屏风处时,回望了一眼。
漆黑的双瞳里,蕴满十二分的不舍与歉疚。
但到底是没有停留,极轻的脚步声转过屏风,出得厢房,往前头去了。
厢房之外,虫鸟啼鸣。
厢房之内,暗室昏昏。
两行清泪自紧闭的双眼中滑落。
周缨再压抑不住,轻轻啜泣起来,却强逼着自己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第95章
◎昔年之志,今安在否?◎
天方明不久,待官兵起身,崔述点了十名身手极佳的年轻小伙与他一同出城。
一行人从城东沿宜令河溯源而上,逐步排查是否有挖掘掩埋之迹。
行出两个时辰,太阳虽潜藏在乌云后,但天气仍是燥热,众人大汗淋漓,行至一处水位稍高之地,崔述吩咐就地休息。
龙骧卫队将坐得近,随口问起:“崔相何不派出数十队,沿河分段找,这样总能快些。”
“敌在暗处,鹿鸣山中处处密林,极好藏身,咱们人手不够,派普通百姓出来,若遇敌,无异于送死。”
“但……”那名队将想了一想,“那也比全城共没来得好吧”的话终是没有出口。
“天实在闷热得厉害,恐怕至迟今夜,这雨也能下下来了。”队将招呼大家继续,“咱们还是快些。”
“等不到夜里了,最晚下午。”崔述仰头看着满天乌黑,叹了口气。
队将辨着天色,道:“西边更为阴沉,还隐有雷声,恐怕上游已在下雨了,只是因先前干旱,上游皆拦河蓄水,如今咱们这才看不出异常来。”
崔述点头。
待上游蓄水之堤一放,加本地疾雨,水位高涨不过片刻的事,此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溃堤,满城百姓皆可毁于一旦,还能以一句天灾遮掩。
众人纷纷收拾好水囊,起身继续沿河往西北排查,刚走出没几步,便听得急切而杂乱的脚步声自密林中传下来,众人停下脚步,将崔述护在后面。
然而对方人马实是不可小觑,光露面的便足有两百人之众,各个着黑衫戴银饰,有人惊呼一声:“越山族。”
特地挑选的一名通晓越山族语言的当地百姓上前,与那为首者正面遭遇,边比划边解释,对方却一句不理,目中怒火炯炯,扬手便要挥刀。
龙骧卫队将怒不可遏,当即一跃上前,将那名百姓护在身后,对方微一抬手,身后的跟随者当即逼上前来,高举手中寒刃。
崔述指挥众人后退,及至退至岸边,微一扬手,众人得令,纷纷跃入宜令河,沿河遁走。
崔述脚步刻意慢了一拍,刚退至岸边,便有一人跃至身旁,大刀横于脖颈,微一用力,一条血线洒落下来,溅染在青衫之上。
那人一言不发,只以刀刃迫他主动往前,待他行至包围圈中,那人收刀,用刀背在他脊上一拍,崔述不由踉跄往前扑了两步,被人拧住双臂,迅疾搜遍全身,才以麻绳反剪了双手。
众人挟持他沿密林往山上走,往上走了半刻,则转而往西,在林中乱窜了半个时辰,行至一片山势稍缓之地,崔述瞳孔骤缩。
林中砍树辟出一块稍微宽敞的空地,扎着简易营帐,此刻因天气燥热,营地中人都出来在林间纳凉。
林下密密麻麻躺满了相同装束的人,一眼扫去,足有千余人,人人脚边躺着长刀,看似闭目假憩,一听得声响,却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被这上千双眼同时逼视,任谁都有些招架不住,然而崔述不曾避退,目光逡巡其间,寻觅着目标,却一无所获。
两名壮汉将他绑至树上,与方才在此处休憩的人换了班,自去吃饭休息。
在密林中穿梭了许久,实在是有些乏累,崔述微微闭眼,养神静待。
这些人显然暂时没有杀他的意思,目前并无性命之忧。
既然如此,这些人的首领,便如他所料,还欲见一见他。
但或许是得到过吩咐,众人并不靠近他,甚至还离他隔得有些远,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闭目许久,才终于听到一个较为沉重的脚步声走至近前,或者说,是一脚轻一脚重的声音。
崔述睁开眼来,见着一个越山族装束的男子缓步走来,脸上以颜料绘着木魅山魈图案,粗看狰狞,细看还能辨出些许五官。
猜想得到证实,崔述微垂眼帘,极轻地摇了下头。
郑守谦走至近前,取出他口中的布团。
崔述极轻地叹了一声:“致仁。”
郑守谦嘲讽一笑:“崔相日理万机,难得还能记得我等贱民。”
下一刻,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崔述腰腹间。
崔述闷哼一声,面色瞬间变得煞白,双唇微张着,似已无力合上。
那匕首又深进了三分,几乎是没柄而入。
崔述眉目皆拧在一处,身子微微蜷曲,却被绳索拦腰截住,连蜷缩作一团都做不到。
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衣袍,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崔述强忍剧痛,声音已低得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在此地伤我至此,应是不打算带我再往前走了,决堤口在哪?”
匕首上的力道松了三分,郑守谦笑道:“你果然还是反应很快,稍露一点破绽给你,你便能如此快地找上门来。”
“确实,此地可见溃堤惨象。”郑守谦上前,亲自动手,再搜了一遍身,将他袖间常年别着的那枚银针扔远,“我会让你亲眼瞧瞧的。”
匕首拔出,鲜血飞溅,有两滴溅至脸上,郑守谦随手一抹,招呼人给崔述止血。
虽刻意避开要害,但伤口极深,崔述脱了力,闭眼任人摆弄包扎。
混杂着血腥味的草药味弥散开来,伤口处钻心的疼,血流的速度却慢了下来,崔述强逼着自个儿睁开眼,试图透过密林去看宜令河,然而他这个角度却半分也窥不见。
“你为何不现在炸堤?先前不炸是顾忌着不能留给我任何修补的时机,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为何还不动手?待子扬率龙骧卫找到地方,你要炸还得付出些代价。”
听到王举的名字,郑守谦默了少顷,旋即又笑起来:“现在行事,你二哥和他还在城内,还能精准转移,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我有足够的人马,有一击即中的实力,不必抢这个先机。他那点儿兵……他既择你弃我,便一同留在绥宁陪你长眠也好。”
郑守谦哂笑道:“安心待着吧,身陷敌营,筹谋也无益。点燃引线的时候,我会让你去看的,不必心急。”
崔述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刻意引我出城不就是为了了你我私怨吗?我既已来了,性命皆在你手,何不放过一县百姓?”
“那怎么够呢?你一人死于我手,落在青简上,反倒是以身殉道,力阻贼人淹城,多么光风霁月的一笔,你觉得我能甘心么?”
“毁我身后名有那么重要么?”崔述微微摇头,“那是四万条命,于心何忍?你我之间,必至如此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郑守谦倏地笑起来,脸上的山魈跟着狰狞起来:“你当日设计我时,又于心何忍?”
他指着自个儿那条跛腿:“庭杖之辱,日日不敢忘,夜夜思之,欲啖你血而后快。”
“当日也未想到先帝会启庭杖之刑。但我也不算对不住你,视百姓于无物,为争功谎报赈灾成效,致流民遍野,无论什么后果,都是你应得的。”
“真是浩然正气。”郑守谦上前一步,几乎要贴近他的鼻尖,山魈面愈发狰狞可怖,“你写下那份参劾折子的时候,可曾念过半分你我二人近二十年之情谊?”
“政见之分,立场相异,并无什么紧要,不过是各走各路,看谁能走到最后而已。但你已失本心,为争权夺利罔顾百姓,不宜再留在朝堂,罢官是你最好的归宿。”
崔述只觉荒唐:“况且,你当日以税案构陷我时,派道全来刺杀我时,又何曾念及过一分昔时情谊?”
郑守谦面色寥落,没有接话。
静默半晌,忽又爆发道:“我与你不一样,虽自幼相识,但你崔家到底勉强算是根基深厚,你爹稍稍为你打点,你便能一路畅通无阻迁至高位,可我呢?
“父亲于仕途上帮不了我多少,我只能靠投靠明主博一个向上爬的机会,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若能登大宝,必会将我起复,却生生被你们这帮窃贼逼至绝路,横死禁邸。”
崔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痛惜:“你竟变成了这样。当年你因察觉我暗中投了今上,设计令我罢官出京,同我道,你只是不想与我为敌,不想见我二人正面交锋那一日。因你不曾向先太子告密,未曾牵连崔家,我姑且信你一信,但后来见道全奉你之命来杀我,才知你虽也念几分旧时谊,不曾毁我家人,但一开始便不只是要逐我出京,而是奔着要杀我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