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乐声渐近,已近内西门,怕被宫中内应察觉出异常,沈思宁脚步稍停,待整理好形容后,才快步往明光殿赶去。
刚过拐角,被人一把抓住衣袖,她神经紧张地几乎跳起来,待见着跟前的人是周缨,顿时长舒了口气,几乎立时就要含不住眼泪。
周缨忙问:“你怎么了?我方才一直在寻你,怎么不见你人?”
“我与人换班了。”沈思宁想同她一股脑儿地倾诉,又想起张津的嘱托,抿了抿唇,犹疑道,“阿缨,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我想见皇后。”
周缨愣住,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实是有些担忧,只得问清楚:“皇后恐怕去明光殿了,女官无召不得入的,你找皇后做什么?”
谁都可以不信,但不能不信她,这是个不惜性命也要作那一篇《选才公道议》的人。
沈思宁做下决断,一狠心才道:“我方才去永遇门,听得一些阴私。宫门恐会生乱,得速去面禀皇后,你有宫中自由行走的腰牌,这事得托付给你。”
“我带你一起。”见她面色十分凝重,周缨几乎没有迟疑,来不及问清细节,便牵着她的手腕往前疾奔。
明光殿内,章容正问孙太医:“陛下还能坚持多久?”
榻上之人正在勉力闭目养神,听闻问话,缓慢睁开眼,正要说话,却听外间起了争执纷扰声,章容斥道:“谁在外头吵吵闹闹?”
内侍忙不迭出去查看,回完话,章容便在屏风外接见了二人。
二人跪地,不及请罪,便道:“永遇门生变,请陛下与娘娘知悉。”
殿内的齐应面色遽然一变,章容仔细问了些细节,他便凝神听着,待章容问完,他心中已有了数。
“冬至轮戍,王举在宫禁,调龙骧卫断永遇门,务必禁绝内外来往。”齐应缓慢而沉重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章容摆手,让内侍将她二人带去偏殿休息,实也含禁足之意,毕竟如此大的消息,自然不能泄露出去。
沈思宁此时才仿佛刚回过神一般,哀哀泣泪:“他肯定是出事了,那些人那般久没追过来,肯定是因为觉得目标已被处理干净了。”
周缨紧紧握着她的手,徒劳地安慰她:“不一定,别这样想,说不定他武艺高强,反将对手制服了呢。”
身处明光殿,沈思宁不敢造次,连哭都压抑着,身子已抖如筛糠,哭得连面颊都隐隐抽动,声儿却还是压着的,分毫不敢惊扰隔壁的人。
周缨站起身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任眼泪将衣襟浸湿了一片。
齐延得召匆匆赶至,一进殿便听章容怒道:“我倒不知谁有这般大的胆子,竟敢为此大逆之事。”
齐应招手让齐延上前坐,才慢慢道:“一策又一策,苦苦相逼,你若为宗室,你反不反?先前还有徐涣暗地里撺掇出一桩又一桩事,如今徐涣败了,总有人要背水一战。”
齐应自嘲一笑:“又碰上这么好的天赐良机,我若去了,述安不在,挟幼帝令朝堂,又或杀太子,立新帝,数年困境一朝而解。任是谁,都要釜底抽薪试上一试的。”
“陛下。”近侍急急闯进来,跪地禀道,“是雍王,雍王率兵至宫城外。幸在手诏及时送出,王统制率龙骧卫斩杀今夜守将,控制住了永遇门局势。”
“宗室竟拥立他。”章容挤出一个极冷的笑,“倒是伪装得极深。”
另一内侍趋进,禀道:“王统制传话,雍王伪造兵部勘合擅调东营大军,并率私兵共两千人众,以冬至皇帝急召之名骗开广运门,包围宫城,封堵各处入口,现已控制外朝,禁百官出入。”
齐应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暗黑色的血迹落在金砖上,留下一滩不起眼的痕迹。
他扶着床栏坐稳,反手握住章容的手,面庞上青筋暴起,话说得极慢:“阿姊,我怕是撑不住了,咱们一同渡过无数难关,此次却不能陪你一起,只有你与延儿一起来渡了,实是对你不住。宫城易守难攻,禁军应当还能抵挡一阵,我先交代后事,你再想办法传讯京营求援。”
听闻“后事”二字,章容泪如泉涌,却拼命压住了哭声,郑重应下:“好。”
齐应命人自御案后夹层中取来一卷绫黄卷轴,章容接过打开,却是一张早已拟好的遗诏,忙命齐延跪地。
御笔亲题,命皇太子柩前即位,念及太子尚在冲年,由皇太后临朝称制,崔述作为顾命大臣辅政,上已加盖皇帝行宝。
泪倏然滚落,章容啜泣出声。
齐应道:“我自知身子不好,早在预备,此前已拟好此旨,但到底没想过会这般快,还未及召三宰执用印。”
宫门封锁,宰执无法入宫,若为密诏,既无宰执联署,又未公开宣诏,来日若被质疑为矫诏,则又起风波。
章容道:“宰执虽未至,宰执妻母尚在宫中,速去内西门,将各外命妇请来,由今夜当值的翰林学士御前宣旨。”
见她涕泪涟涟,但仍心有成算,齐应一笑,放心不少:“阿姊,你在我身后做了五年的谋士,如今是时候走到前头来了。宗室不过是狗急跳墙,仓促起事,背水一战,并不足为惧。你要冷静应对,渡过这一劫,这是你临朝的第一关。”
章容点头:“陛下放心,我会护好太子。”
齐应继续交代:“我走后,朝中异党必然猛烈反扑,你初临朝,抵挡不住,延儿还小,亦抵挡不住。但述安可以,他心志弥坚,无分毫优柔退步之懦,朝中无人胜他,你要信他,重他。”
章容点头。
齐应命翰林学士备笔墨,招手唤齐延上前。
齐延泪糊双眼,踉跄上前,在榻前跪聆圣训。
“延儿,来路漫长,但你性慧,爹爹知道,你能做好。”齐应缓了一阵,才接道,“我有三道旨意,你听好,日后待你即位,你来下旨。”
“是,臣谨记。”齐延叩首以候。
“待你即位,将缉狱司交给崔相全权统领,他为刑官出身,知晓如何慎用。他若要废,你不得阻,若他暂且留之,待你亲政后,立废缉狱司,永不得再置。”
“是。”
“赐崔家丹书铁券,除涉谋逆大罪,永不祸及性命。”
“是。”齐延再应。
“我陵寝以东两里,筑有陪陵一座,待来日述安去后,赐陪陵,葬于朕陵之侧。”
齐延泪已湿襟,知晓这是君父对他的要求,按制社稷功臣方可附帝陵而葬,这是要他亲政掌权以后,也绝不可生出半分清算之心。
帝王英明一生,清楚知晓历代顾命大臣之结局。这是以遗诏之重,保崔述余生随时可全身而退。
“我此生,资质平平,政绩亦平平,但对人还能称一声问心无愧。独独述安,在前冲锋数年,令我常觉亏欠,此令,你一定要记住。”
视线模糊,连眼前的金砖都已看不清颜色。
齐延茫然叩首,应道:“是,儿子谨记,此生定不敢违,请父亲放心。”
未以君臣相称,而以子对父的承诺,来表真心。
齐应放下心来,猛然咳出一口血来,众人面露凄惶,他却不在意地随手拿锦帕擦了,而后在齐延肩上拍了拍:“往后要多替你母亲分忧,别让她过度忧心。”
“是。”齐延哭着应下。
外间忽有杂声传来,是命妇到了,齐应已无力起身,章容只好命众人进殿。
先是皇后仓促离席,后又闻厮杀之声,再被宫人违制请至皇帝寝殿,命妇们心下惶惶,诸多猜测,在此刻被齐应一句话证实:“朕将大行,碍于宫门生变,群臣暂且不能入宫,无法当面宣制,故请各位夫人来做个见证。”
屏风后小声议论起来,齐应又道:“诸位的夫婿、子嗣都是朝中股肱之臣,请各位夫人临危不惧,镇静持重,听宣制使宣遗诏,日后肩负起见证之责。”
屏风撤开,榻上君王面色灰败,但无人敢直视,纷纷跪拜稽首,恭听遗诏。
章容与齐延跪在上首,翰林学士上前一步,朗声宣诏:“……特颁遗命,以定大统。皇太子延,天资英睿,圣贤之学日进,宜承大宝之重,可于柩前即皇帝位。然念方在冲年,庶政繁殷,保兹皇绪,实赖母仪。皇后章氏,内修壸政,外辅时政,贤德闻于朝野,宜尊为皇太后。应军国事,并皇太后权同处分。参知政事崔述,志秉忠贞,安民察吏,其功甚巨,朕心久倚,兹特命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君,赞襄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宣制完毕,命妇被请至偏殿暂歇,翰林学士和齐延亦被清退,殿中只留章容一人。
弥留之际,齐应褪去素日的稳重,目光中显出几分缱绻与脆弱来,极轻地唤道:“阿姊。”
知晓此番强撑已是回光返照,章容上前,将他手握住,却听他道:“抱抱我,阿姊。”
章容心中一恸,将他拥入怀中,暂且止住的泪再次滚滚落下。
“阿姊,我这一生虽短,但真论起来,其实并无太多遗憾。”
头埋在她颈间,齐应絮絮说着:“唯一之憾,便是与阿姊相伴十七载,虽为死生可托之盟友,却……从未得过阿姊一分真心。”
温热的鲜血猛然绽出,溅洒在章容身上,连胸腔都跟着一并滚烫起来。
下一刻,却如堕冰窖。
她惶然起身,又怕惊扰了肩上长眠的人,茫然地坐下,眼神不知该聚向何处,极尽哀恸地唤出那个已遁形数年的称谓:“子和。”
尔后,灵台逐渐清明起来,她将齐应身子放平,擦净他嘴角的血迹,盖好锦被,掩好帐幔。
擦干眼泪,整好衣冠,章容起身行至外间,看向亮如白昼的永遇门,沉声道:“六尚女官听令。”
【作者有话说】
遗诏内容参考宋真宗、宋神宗、雍正帝遗诏。
第103章
◎到底是崔氏门风。◎
阶下站着六位随命妇而来的局正,章容面色沉静,声音中已无一丝哭腔,只有稳重:“宫中有变,望诸位随我守卫内廷。大事若成,诸位都当嘉奖,若不成,此地便是我等埋骨之地。”
“愿为娘娘效忠,万死不辞!”林尚宫领头,六人异口同声宣誓。
“六位随我入内。”章容先入西偏殿。
六人紧趋其后,步伐虽快,但无杂声,入得偏殿,章容压低声音道:“事已至此,用人不疑,我不欲对诸位设防。陛下晏驾,”六人闻讯伏跪下去,隐有泣声,章容接道,“今日诸位听我之令,共同渡过此劫。但此事,仅我等知晓,不能泄漏分毫,尤其不能泄漏于禁军。”
“林尚宫、柳尚食,你二人素来持重,率手下女官并内侍将陛下转移至奉阳殿,不能让叛军知晓虚实。若有泄漏消息、叛变叛逃者,持吾手令,立斩。”
“是。”二人领命。
“李尚寝、赵尚功,你二人将偏殿各命妇分别转移至通乐殿。遗诏真伪,此中人皆是重要人证,务必保证诸位安全,勿让叛党有可乘之机。”
二人领命。
“祝尚仪、汪尚服,你二人带殿下避往肃文殿密室。国朝社稷,皆系于你二人身上了。”
“臣等必不辱命。”二人叩首领命,又问,“娘娘不随我等一并去?”
“形势未明,我不能避,诸位即刻听令动身。”
互望片刻,六尚各执印信行事。
外间人影憧憧,周缨站至偏殿门口,往这边看来,唤道:“娘娘。”
章容尚未说话,鱼贯而出的命妇里传来一声哀泣:“娘娘,妾愿为娘娘分忧,请娘娘允准。”
“娘娘,当务之急是传讯求援。最近的兵力是宫城南的缉狱司!”周缨再求。
章容目光转至那目光坚毅的命妇身上,命人将她放过来。
崔蕴真疾步上前,在章容跟前跪下:“缉狱司非陛下手诏不得调,但缉狱使不会疑妾。娘娘,妾愿去传此讯,虽死不惜。”
章容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视了两个来回,叹道:“到底是崔氏门风,你二人随我来。”
入偏殿,章容道:“雍王率私兵两千名围宫,眼下已占领外朝,正在强攻王举率兵镇守的永遇门。当下当务之急,先调缉狱司兵力援永遇门,呈合围之势奸主力。另送虎符至京营,调禁军主力前来镇压。外朝既被占领,永遇门走不得,得从贞度门或含嘉门走。”
她垂眼看向还很年轻的崔蕴真,问道:“雍王势力围困皇城,贞度门或含嘉门只是兵力稍弱,并非安全畅通,若被发现,绝无生还可能,你可还愿去?”
“妾愿意。”崔蕴真叩首,全无半分迟疑。
周缨眼里含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