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过去,蕴真早已脱了稚相,颊侧消减了许多,乍一看,确与京中端庄持重的高门贵妇再瞧不出区别了,但到底是看着她从未至笄龄一步步走至今日的,一路行来,从当初的稚嫩恣意,到今日以死请命,叫周缨难免心疼。
章容亦微微红了眼,当日为眼前之人主婚时,她才刚过十六,崔家将她养得极好,尚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而今却已有了这般勇气。
章容吩咐道:“传讯王统制,命速分散一队禁军过来,另遣两名万分可信的心腹过来。”又道,“邻路近来有时疫,身爆水痘,触之即破,染者日内必亡。”
蕴真会意,司檀觅来一壶滚茶,欲以竹签烫之,周缨不忍道:“我去吧,薛司使应当也能听信我。”
崔蕴真摇头:“内廷内未必没有眼线,周司记平素在内廷行走,认得你的人太多,还是我去。”
司檀执签,蕴真阻道:“太假了,不像,也浪费时间。”她执壶倒入杯中,在众人反应之前,已往脸上泼去。
寒冬凛冽,滚茶冒着热气,顷刻间便在她脸上烫出一串燎泡来。
司檀没忍住先一步落下泪来:“崔夫人。”
蕴真再泼了两杯,周缨上前帮她理衣袂,闭目忍泪,听着她往四肢上如法炮制。
待脸上、脖颈、四肢都易检查的地方都布满了燎泡,蕴真还要往身上补,章容阻道:“够了。雍王绝不可能在陛下眼皮底下组起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守城官兵也不是一心寻死,这足够了。”
禁军已至,周缨道:“蕴真,你从含嘉门走,我府邸中有侍从,多少能帮得上些许,至少能帮你备马。”
蕴真点头,将虎符藏于亵衣之中。
章容道:“我命禁军至贞度门突围,叛军应会将主力调往增援。”屈身行揖礼,“谢过崔夫人,珍重。”
一抬担架被内侍抬至含嘉门下,守城的禁军将城门隙开一条缝,外围的叛军围上来,方拔出刀来,却见宫门又飞速自里头关上了。
戴着面巾的两名内侍见状骂骂咧咧:“倒将我们扔出来送死。”
叛军持刀上前,将三人围在中间,那两名内侍忙跪地作揖:“各位军爷,咱也是没法,这宫女得了时疫,上头怕宫城没破,倒令人都先死绝了,硬逼咱把这死人扔出来。”
“时疫?”包围圈立刻往后退了两尺。
将领指派两名小兵上前,内侍陡然将白布扯开,露出死者满是水泡的脸与四肢。
众人惧是一惊,那两名小兵迅速捏住了鼻子。
“隔壁州县近来确在时疫,染者半日内毙命,但听闻控制得还可以,暂未传至外州县,怎地宫里也有了?”有小兵嘀咕道,“若将这尸体留在此处,恐怕兄弟们都命将不保。”
话虽小声,但还是叫周围临近的士兵听见了,一时便有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将领自也听到了,高声斥那两名小兵:“搜身,没问题就抬去烧了。”
碍于军令,那两名小兵捏着鼻子上前,先将那两名垮着个脸的内侍搜了,不见异常,松懈了两分。
转向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实是不忍直视,便只以刀背在身上胡乱拍打了两下,就要作罢,又被将厉声喝止,只得再度捏着鼻子上前,探手来搜。
刚胡乱摸了几下,忽听贞度门那边厮杀震天,将领啐了一口:“这帮瓮中之鳖要突围了,留下一半人手镇守在此,其余人等随我前去支援。”
将领迅速整队集结完毕,往北而去,这两名小兵站起身来,一人执刀往尸身上砍去,被同伴阻下:“你不想要兵刃了?若里头从此处突围,你要赤手接白刃?”
那人吓得一哆嗦,两人连忙避开,跑去向副将复命,副将压低声音吩咐:“看好了,抬去烧了,将那两人一并杀掉。”
“是。”两名小兵不情不愿地应下。
待出了叛军包围圈,内侍抬着担架往南急奔,小兵顿时觉得不对劲,拔腿便追,刚追入巷口,便被人一刀结果了性命。
内侍装扮的两名禁军喂崔蕴真服了一粒丸药,随即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人处理尸体,一人背着崔蕴真往含嘉坊中奔去。
至周缨门前,执周缨信物要来三匹马,崔蕴真脑中虽还晕乎得厉害,但仍是将虎符交予禁军,让他二人速去京营调大军,而后自行翻身上马,迅疾往坊门外冲去。
马是崔述那匹房星,虽已显老迈之相,但应是认出了蕴真,亦辨出此时情态紧急,极为安分,撒开四蹄往南狂奔。
至缉狱司门前,薛向果然已得雍王叛乱消息,已至司中等候调令,副将正在阶前来回踱步等候信使,猛见一匹快马冲来,正要上前相迎,定睛一看,薛向也正打马往直冲此处,只是速度更快,两匹马并辔而行,薛向先一步翻身下马,待房星停稳后,稳稳将马上之人托下来,语气急切:“蕴真!”
知晓雍王生乱,蕴真还困在宫中,他耐不住便去景运门前打探消息,听闻贞度门忽然在突围,猜想内廷可能已出了乱子,便绕道往北赶,谁知半途在巷口见她驰马而来,便掉转一路追来,竟至门口才追上她。
蕴真面目可怖,薛向忙将她抱起,唤道:“让值夜医官来。”
薛向目光恨恨,几近咬牙:“你疯了!你三哥的命比你自个儿的还重是吗?”
但凡皇权易主,崔述必死无疑。
深夜凛冬跑马,冷风已将崔蕴真嗓子灌哑,声音便有几分生锈之感:“你莫小看我,我是崔家女。”
薛向还要斥她,她已道:“我奉中宫口谕而来,缉狱司听令。”
薛向一愣,旋即将她放下,率众跪倒。
“缉狱使薛向,速率缉狱司班直至永遇门,与禁军统制王举成合围之势,歼叛军主力。”
“臣领旨。”薛向起身,副使已动身点兵集结。
蕴真已有些支撑不住,薛向一把扶住她,她叮嘱道:“此行危险,你虽有些武略在身,但到底是文官,不曾上场杀过敌,要注意自保。”
薛向动作一滞,没应声,抬手将她抱起,大步送进内院。
“另有两名王统制心腹已执虎符前往京营调军,往返需一个时辰。你兵力虽不多,但和王统制若能撑过这一个时辰,便能赢。”蕴真在他怀中仔细叮嘱。
“好。”薛向将她交予医官,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缉狱司奉皇命而建,誓当效忠皇室,不可生畏惧退缩之心。今中宫谕令至,诸位且随我上阵杀敌,敌首一颗,换金一锭!”
“杀!”长枪点地,令大地都为之颤抖。
第104章
◎一生心事寄寒英。◎
缉狱司兵力一至,守城压力顿时为之一轻,王举望向门楼下的薛向,遥遥冲他抱拳,命以悬索降兵出宫门。
知王举素来对自个儿有些成见,薛向迟疑片刻,才抬手还礼,随即率班直杀入。
蕴真那满脸燎泡的可怖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薛向满腹杀气,杀红了眼,奋勇杀至战阵最中间,一刀一颗头颅,血糊了满脸。
增援一至,战阵力量扭转,永遇门前杀得正酣,一旁明德殿的微弱灯火都被衬得宛若幽幽鬼火。
章容在明光殿坐镇,司檀和周缨陪在身侧,永遇门外的火拼陷入胶着,声声杀喊之声震得人心头狂跳。
章容面色尚算平静,耐心地等着战报,正当此时,禁军前来急报:“雍王还有援军,贞度门兵力更甚,恐是声东击西之策。”
章容抚着桌案站起身来,冷静询问:“贞度门兵力能抵挡多久?”
“至多两刻。”
算脚程,京营大军恐是难以赶至,章容道:“司檀,往贞度门吧。”
“娘娘。”司檀和周缨同跪下去。
司檀已泣不成声,章容含笑道:“陛下信我能顶过这一劫,为殿下铺平通途,我必不能叫他失望。”
“娘娘不可。”周缨含泪相劝,“殿下年纪尚幼,军国大事还需娘娘临朝,望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贞度门既能守上两刻,那只要再拖两刻,让叛军找不到娘娘与殿下,京营禁军便能赶至,便能胜。”
“我若亲临,士气可振。”章容道。
“臣愿代娘娘前去,请娘娘容臣僭越,望娘娘务必保全自己,否则即便今夜安然度过,朝中亦必然生乱。”周缨以头抢地,苦苦哀求。
司檀亦附和道:“娘娘便听一次劝吧,我随周司记一并前去,娘娘速速转移,找个地方藏身,静待京营禁军至。”
“娘娘,大局为重。”周缨再劝。
章容闭目,缓缓取下今日赐宴才戴上的凤冠,褪下翟衣,周缨起身换上,正欲往外,章容忽道:“你若有事,我无颜面见崔相,你务必珍重。”
“为大局计,他不会因此与娘娘生隙。”周缨快步登上凤辇。
登贞度门楼,凤冠珠帘垂坠,守将不敢直视凤颜,司檀随侍,无人敢疑。
周缨模仿章容素日语气,扬声道:“陛下抱恙,卧床养病,逆贼趁此夜闯宫城,罪大当诛。诸位将士听令,一律杀无赦,以人头计军功,一颗叛党人头换赏金一锭,十颗晋一级。”
中宫亲临,士气大振,叛军攻势被暂且压去三成,不多时,到底势力悬殊,又复燃起来。
弩箭自周身疾掠而过,将领请周缨入门楼,周缨环视门楼之下的战况,昂首走向门楼上悬着的战鼓。
鼓槌落,战鼓鸣,将士嘶喊声再起。
翟衣鲜艳,在夜里显眼至极,叛军弩箭纷纷而至,有些被格挡开去,有些落在身侧,有些也免不了正中身上。
战阵胶着近三刻,终于被叛军突破,宫门破开,叛军派出一队格挡门楼上的残兵败将,剩余人马直冲禁中。
叛军人马直杀明光殿,因未找到齐应,又分头搜罗起各大宫殿。
灯烛尽歇,整个内廷笼罩在漆黑一片中,只听得叛军四下破门翻箱倒柜的声音。
头顶的咚咚之声似正中心脏,令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齐延虽年幼,却也未被此等情形慑住。
搜罗半刻,并未发现脚下的密室,叛军返身离开肃文殿。众人方松了口气,下一刻却闻到了泼天的桐油味,登时心下一凛。
叛军落锁泼油点火,一气呵成,所过之处,搜一处烧一处。
浓烟滚滚,密室内顷刻便被浓烟萦满,众人捂住口鼻,面色痛苦。
汪浅站起身来,被祝淮一把拉住。
“松手,不找出路,都得死在这里。”汪浅扯了两下衣袖,却被她死命拽着,纹丝不动,语气里便含了怒。
“万一叛军就守在门外呢?”
“不可能,内廷地广,叛军亦没有上万之数,必然还在分散搜寻陛下和殿下。”
衣袖上的力道一松,汪浅喝她:“护好殿下,我先出去探探。”
祝淮点头应下,生生以手将下裳扯烂一块,捂住齐延口鼻。
密室门一开,火势已扑上了椽子,汪浅勉强辨出方位,往殿门潜去,确认殿外没有叛军之后,回到密室门口,往里喊道:“快出来,火势太大,再不出去,都得被困死在这里。”
吸入了太多浓烟,祝淮带着齐延行动缓慢地爬上地面,见汪浅正寻到一根掉落的梁柱,脱掉外衣将火势扑灭,将外裳缠至其上,便要去抱那滚烫的梁柱。
祝淮将齐延交给手下的两名女官护着,招呼其余人手一并上前,众人学着汪浅的模样,将外裳脱下裹住梁柱,而后合力抱起,撞击紧锁的大门。
梁柱笨重,歇了三次,大门终于被撞开,梁柱扔下,汪浅当即命堵住门口的女史内侍们先逃,又将祝淮推往门外:“先走,我去接殿下。”
祝淮被推得一踉跄,待站稳身子回头,便见着椽顶轰然坠下。
汪浅猛然将齐延推往门外,祝淮下意识伸手接住,“轰隆”一声,椽顶倾倒,一门之隔的人失去踪迹,只露出一截黝黑的手腕。
祝淮痛哭出声:“姐姐。”
但来不及悲伤,她将齐延抱起,招呼其余人跟上,寻到僻静角落藏身。
冬雪簌簌洒落,宫城渐渐落满一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