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山风轻拂枝叶,簌簌作响,周缨枕着崔述的臂弯,被他拥在怀里,一夜竟出乎意料地睡得极为安稳。
翌日晨起,周缨引他返回五里坪。
因周宛并不欲与此处有所羁绊,周缨未带他去祭拜那处衣冠冢。
只在途经那处陡峭的崖壁时,在平台上停留下来,指着崖腔处的小土包同他道:“我将黑豆葬在此处,它很喜欢来这里玩,对此地极为熟悉,才会在那样的天气里,也能轻易发现你。”
土包前的云松已长得比人要高上许多,风过,松涛自起。
周缨立在树下,俯瞰山间。
“翠竹山土地贫瘠,忙忙碌碌一整年,其实收成极低,再交完税,基本余不下什么口粮。我那时日子过得很苦,很难攒下什么余钱,省了又省,还是没能省出离开此地的盘缠。”
“即便如此,平山县仍算不得最为穷困之地。”周缨淡淡一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天下万姓,碌碌而生,寂寂而死。”
“那时我同你道,即便宗亲针对的不是你,我仍会孤注一掷自陷险境,并不是诳你。”
“我知道。”
章太后当政这三年,她尽己所能,为天下百姓与女子争利,一往无前。
她之所向,不言自明。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身后,松涛阵阵,迎她归旧地,贺她获新生。
【作者有话说】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葬花吟》
第107章
◎齐应手记。◎
『一』
和阿姊成亲的那一日,遗憾与欣喜参半。
那时我病得厉害,太医与术士皆预言恐活不过三载。
父亲日理万机,却也匀出精力,亲自在诸多贵女中挑选,欲为我择一家世品性皆上乘的妻子,为我这一脉留下血脉。
病得最厉害时,父亲曾亲自来过一次我府邸,问我意见。
我那时很想同父亲坦白,我已心有所属,章王府那位独女,我的表姊,我很中意。
但我这样的身子,实是不敢拖累她,于是缄口不言,任由父亲安排。
没成想,最后定下来的人选,竟然当真是她。
我既惊且喜,不敢去问父亲理由,也不敢去深想,阿姊是何心情,只惴惴不安又隐含期待地等待着礼部过完六礼之仪。
待诸礼议定,阿姊入京,距我得知消息时已过去了半年。
大婚之事,礼部准备了整整半年,诸事完备,本不应有憾,奈何我的身子实是不争气,婚期将近,却病得下不来床。
成亲当日,阿姊一人赴京,未有父兄相随,料想应怏怏不乐,于是我强行要求太医开出猛方,强撑着与她行完大礼,却在回到新房时,一头栽倒在榻。
醒来时,夜已西沉,笙箫皆散,阿姊身着喜服,坐在榻沿,惊喜道,殿下终于醒了。
诊脉,服药,更衣,盥洗。
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医正与侍从方陆续退去,我满心愧疚,垂眼不敢看她,生怕从她的双瞳里看到失望与伤心。
韶华正盛的年轻姑娘,怎会愿意嫁给一个半只脚迈进棺材的病秧子。
可她执杯斟酒,递来一只金杯,语气坚定,殿下,你我今日成亲,便从表姐弟,变为夫妻了。
那般认真而笃定,令我心头涌起一阵莫大的欢喜。
带血的咳嗽再次不期而至,呛得新房内满是腥气。
阿姊扶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平缓。
可我满是歉然与自卑,不敢再看那璀璨夺目的容颜一眼。
殿下,她轻声唤我。
我抬眸去瞧,她的眼里蕴满柔和,却又那般坚定。
阿姊,我很抱歉,连累于你。
她却只说,既结夫妻,生死与共,往后不得再提这些话。
我接过她再度递来的金杯,挽过她的臂弯,浅啜一口合卺酒,克制不住地将心底的想法和盘托出,阿姊,我虽愧疚,但亦很庆幸,也止不住地欣喜,父亲挑中的人是你。
阿姊淡淡一笑,神色显出几分落寞来,是我父亲上书,愿与殿下结亲,续表亲之谊。
她刚出孝,便被仓促送至玉京完婚,心情想必不大好。
章王府原本地位稳固,金尊玉贵的独女本不必受此磋磨,可近来姨父却与地方官生了龃龉,常遭弹劾,此举意味不言自明。
我不敢说话。
她却又冲我一笑,殿下,我信你,会好起来的。
『二』
上一次见阿姊,是在十五岁那年。
沧州距京千里,即便我二人之母为姊妹,亦往来甚少。
那年万寿,姨父奉诏入京为帝贺寿,姨母得恩旨入宫探望。
凄凉孤寂的贤福宫,我一人住了十五载。
在永昌八年,终于迎来了第一位明艳的客人。
姨母将阿姊教养得极好,落落大方,待人和善。
姨母那时看着我,只顾攥着帕子垂泪,哀哀叹道,可怜我那妹子走得早,留你一个人,吃了这样多的苦头。
阿姊却不难过,只是在旁边慢悠悠地剥着石榴籽,问我吃不吃,隔一会儿,又端来一碟去好皮的葡萄,让我尝尝。
她笑起来实在太过明媚,令常年黯淡的贤福宫也亮堂了几分。
姨母走时,我送二人到殿外。
阿姊立在阶下,仰头冲我笑笑,阿弟,你会好起来的。
『三』
奔徙千里入京,除亲信外,阿姊未带太多仆从,却特地带来了南地的巫医。
巫医总能提出些奇奇怪怪的法子,听着便骇人,太医百般阻止,我却总是看着她坚定的眼,笑着说,无妨,试试吧。
稀奇古怪的药常常令人作呕,阿姊总是亲自喂我药,尝着便不再那般苦。
就这样,日复一日,倒真有了神迹,身子渐渐好转,我竟也有了精力,可以陪她出京消暑。
也就是在那一年,阿姊有了身孕。
她变得嗜睡,经常在玉素河畔的别馆里昏昏欲睡上一整个下午,醒来后便拉着我的手,去抚她日渐隆起的小腹。
那时我想,这样还不够。
我命恐注定不长久,须给她与腹中胎儿铺一条金尊玉贵的通天之途。
我开始思索,那条路应当怎样走。
成亲后的第三年,阿姊生下延儿,轮廓像我,眉眼却像极了她。
我与阿姊手忙脚乱,亲自教养这来之不易的珍宝。
待延儿长至三岁,身子极为康健,未曾罹患我之痼疾,更渐渐显露出早慧的迹象来。
父亲这时已有老迈之相,我开始不顾医官的劝阻,拖着病躯费心筹谋,一改往日命不久矣万事不挂心的颓象。
两年后,述安调任刑部,我将目标瞄准了刚刚返京尚未被其余皇子留意到的他,妄图以几分少时的浅薄情谊,将他收入麾下。
我以性命对他起誓,走上此路,虽初衷是为他们母子,但读圣贤书二十余载,如何会无经世济民之志,只是病痛缠身,往日志气消沉,到今日,为他们母子,才重新活泛起来。日后,为帝一日,自当肩负起帝王之责一日,绝不会负天下百姓。
永昌二十三年末,父亲病重,太子监国,我与述安商议,以章王府为代价,作最后一搏。
我清楚知晓,姨母故去后,姨父将阿姊视作弃子,婚配与我,以在父亲面前挣一份情分,保下章王府。
阿姊对她这个父亲,应不会有太多眷恋。
但到底不敢与她直言,只是心里愧疚愈深。
如愿御极后,我当即便册封皇后、皇太子,既为素日情分,亦为弥补当日之过。
我那时想,我与母亲皆饱受宫闱倾轧之害,即便如今入主九重阙,这样的苦头,我亦绝不会叫阿姊与延儿尝到一点,我们会平宁地相伴在这宫禁之中。
后来也果真如此。
阿姊聪慧,当日之事,并未能瞒住她。
可她却从未要求我违逆先帝之旨,恩赦她的家人。
在景和宫相伴的五年间,我们从未因此生隙。
我心甘情愿违悖祖训分权于她,她亦殚精竭虑为我分忧,数年间,政通人和,国力渐盛,渐有中兴之势。
延儿亦平安长大,聪慧贤明,当属明君之资。
可惜,宁和日子并不长久,数年操劳,我本就根底薄弱的身子彻底衰败,急症来势汹汹。
但我并不过分担忧。
阿姊有治世之材,屈居于我身后五载,来日也必能励精图治。
延儿更是被述安教得极好,往后方方面面皆会胜于我。
可是,在阿姊匆匆赶来,握住我的手时,我还是生出了极度的不舍与遗憾。
我知晓阿姊亦爱我,但她心胸实在太宽广,可以容纳许许多多。
我之气量却比她小上许多,这些年来,军国大事之外,满心皆是她。
非要论起来,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