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惯来是这副闲不住的性子,想来当是又临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公务,周缨不由一哂,不再管他,复又将目光投向院中的残蕉。
花圃中种着两株芭蕉,待至夏日想必雅极,这时节却已枯黄衰败,好在被奉和派人精心照料着,早早以干草裹茎,故而尚未完全冻伤倒伏,地下根茎则尚在休眠越冬,待至谷雨后,又将复苏吐芽。
驭风喜雪,在院中跑来跑去,跑累了便回到檐下,在周缨脚下趴卧一会子,摇摇尾巴,待精力稍稍恢复,又跑回院中遛弯,留下一院凌乱的梅花印。
周缨坐了半日,慢慢将那碗温热的杏酪羹吃完,才见崔述从书房出来。
墨迹将将干透的宣纸被递至跟前,周缨接过一阅,其上女子静卧椅上,身侧黑犬相伴,院中春雪寂寂,一副闲适惬意之象。
周缨不由莞尔,忆起昔日那两幅稚童摘柿与榴花仕女图,揶揄道:“崔相日理万机,如今作画已是少之又少了吧,怎舍得年年这般金贵的花费笔墨在我身上?”
“业精于勤,年少之技,若再荒废几年,恐怕已拾不起来了。”崔述笑道,“你若不嫌弃,倒可遣我作画师,平素画上几幅予你解解闷,想来应不至于令你失望。”
“好啊。”周缨歪着头来看他,“当把你添上为宜。”
“这倒有些为难。”崔述老实道。
周缨冲他摊手。
他会意,回书房取来笔墨,女使收拾好小几,周缨将宣纸摊开,寥寥几笔,不消再抬头来看,便轻易勾勒出他的身形来。
而后捉笔的手便停了下来,崔述问她:“怎么?习画未精?”
“我本也就自己瞎琢磨的,未曾当真拜师学过。”周缨微屈着身子,单手托腮,迟疑着没有下笔,却仍旧没有转头来看待入画的人。
崔述便站在一旁候着,不曾惊扰她的思绪。
“温壶酒吧。”她突然道。
崔述轻嗤:“还得以酒助兴,方敢落笔?”
“是啊。”周缨作苦闷状,“哪比得上崔相素负才名,自是一挥而就。”
崔述探手过来,在她头顶轻拍了一下,令她止了这阴阳怪气之语。
待脚步声远去,周缨坐正身子,极珍重地落笔,勾勒出那副早已深印脑海绝不会忘却分毫的五官。
幽邃的眼,英挺的鼻,薄削的唇。
待他回返时,画作初成,崔述将一壶烧春酒放入方才烧好的沸水中温着,凑到近前,来看此幅画作。
画上他便是这样的姿势,微微倾身,与她的头并在一处,似在温声说着话。
他替她斟上一杯温酒,戏谑道:“画既已成,可还要喝?”
“自然。”
周缨接过,浅啜一口,复又提笔,极轻地在画中人右眼下轻点一下,添上一颗小痣。
崔述微微凑近来看,周缨转过头来。
带着雪之清冽与酒之烧灼的唇瓣印在他颊上,恰恰遮住那颗小痣。
驭风撒完欢,疾步跑过来,在脚边蹭来蹭去。
狂甩的尾打在腿上,恍然惊醒梦中人。
第106章
◎迎她归旧地,贺她获新生。◎
顺和三年,冬月。
章容斋戒一月,预备于冬至前亲赴帝陵,为齐应行三周年祭典,特命百官不必随行,仍以公务为要。
周缨趁机告假一月,外加冬至、正旦、上元三大节庆休沐,凑出两月假期,直奔南地。
崔述派束关随行护送,但车马刚出净波门,却见崔述勒马立于门楼之侧,周缨无奈弃车,上马与他并辔而行。
“都交代得好好的,怎么还是来了?”
崔述想想,只说:“上回出京,你将自己逼得那般紧,这回我如何也放心不下,紧赶慢赶,设法将公务安排得差不多了,还是陪你走一趟。”
周缨颇为不满:“还是政事重要,太后将离宫禁,圣上到底还年轻,万一……”
“圣上也到亲政的年纪了,往后当更轻松些。”崔述想想,又说,“再者,我的学生,八年倾囊相授,料想不至出什么差错。”
周缨知晓他的心意,不再劝他,却不顾他之不满,一路将行程压至最紧,终于在腊月初赶至平山县。
一路采买,将马鞍挂得满满当当,再沿着修葺一新的官道往青水镇赶,周缨不由感慨:“平山县这等穷地方,官府竟也能筹措出银钱来修官道了。”
官道平整,周缨心下舒坦,放慢脚程,慢悠悠往回赶,再不似离开时那般胸腑俱颤,满腹欲呕。
待过青水镇,午时将过,但因临近年节,集市散得晚,周缨牵马慢慢穿过场镇,指着那间包子铺惊喜道:“竟还开着。”
一枚包子带来的十年羁绊。
崔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周缨稍稍侧头看他一眼,突然探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崔述略微迟疑了须臾,方反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慢慢沿着山道行至五里坪,周缨在院外定住脚步,隔着篱笆院门,沉默地看向厩棚里那匹百无聊赖地打着响鼻的骡子。
骡子已然老迈,皮毛光泽暗淡,背部凹陷,步伐亦不似当年那般稳健。
周缨迟疑片刻,方轻轻推开院门,像少时那般熟稔地迈步往里行去,扬声唤道:“林婶儿,是我,阿缨。”
里间没有动静,周缨心骤沉了一下,停顿少顷,再唤道:“成叔。”
天寒风凛,周缨的心直直往下坠。
待行至檐下,灶间的门却突然从内打开,林氏站在门口,泪眼婆娑地望过来。
周缨急忙奔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哽咽唤道:“林婶儿。”
“你这丫头……”林氏语无伦次地数落她,“一去十年,竟还知道回来。”
“我错了,婶儿别计较,一会儿我给您露两手赔罪,我学了不少新菜式,手艺也比以前更强了些。”
周缨搀过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试探:“成叔呢?在家吗?”
“在里边烤火呢,正打着瞌睡,耳也有些背了,没听见你唤他。”
周缨心中登时为之一松,搀着她臂膀的力道亦卸去了两分,笑容不自觉地浮上来。
林氏猜出她所想,宽慰道:“这十年,我们都不曾做过什么累活,那位郎君……”目光落在院中人身上片刻,方接道,“走前给我们留足了这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后来你又寄回来那么多,日子很好过,身子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我们闲不住,又在山里住惯了,总还是会找点轻活来做。”
周缨听得一愣。
崔述向林氏屈身一礼,恭敬唤道:“林婶。”
林氏冲他一笑,微微颔首致意。
周缨搀扶着她往里走,林氏在杨成肩上一拍,怒瞪他一眼:“别睡了,睁大眼瞧瞧,是谁回来了?”
杨成迷迷瞪瞪地醒来,看见对面冲着他笑的姑娘,半晌方反应过来,霍然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道:“阿缨?”
“是我,成叔。”周缨冲他莞尔一笑,提高声音同他道。
杨成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自言自语道:“阿缨丫头回来了,晚上做点什么吃好?”
周缨没忍住笑出声来。
林氏指派他去抓只鸡来杀。
“好好好。”杨成拄着木棍往门口去,撞见刚卸完礼物进来的崔述,迟疑着问周缨,“这是?”
“我夫婿,当日那位崔姓郎君,叔婶可以唤他述安。”
杨成老泪纵横,伸手抹了把泪,迈开步子往院中去,周缨指使崔述:“去帮忙啊。”
“好。”崔述随杨成去往院中。
周缨再抬眸看向林氏,瞧见她的眼也有些湿。
“快到年节了,婶儿莫哭,开心些才是。”
“知道你当真过得好,便没有什么好挂念的了。”林氏微微侧开头,“上千里路,肯陪你走上这一趟,平日想必更不必说。”
周缨冲她一笑,听得外间鸡群四下奔逃之声,捋好袖子,取过菜刀,在磨刀石上磨好,提着桶和水壶便往院中去。
自崔述手中接过那只扑腾不休的公鸡,周缨抬手执刀,利落割断喉管,将鸡放进桶中沸水,蹲身拔毛,一气呵成。
崔述目不转睛地盯了半刻,周缨嫌他碍事,撵他去厨房做饭。
忙活大半个时辰,一桌丰盛的晚饭出锅,四人聚坐,说说笑笑地吃完这一餐。
席间,周缨挑拣了些旧事讲起,比如相伴返京的两月,净波门外的半年,崔府中的十月,讲他一路尽心照料、又将她从鬼门关中拉回,讲他教她读书习字、知事明礼,讲他们朝夕相对、终于情投意合。
林氏听得泣涕涟涟,杨成亦没忍住滚了几滴热泪。
饭毕,周缨收拾好碗筷,又在灶后陪着烤了会儿火,林氏看了眼天色,道:“我去收拾屋子,平日里都堆着杂物,还得要一会儿。”
周缨道:“我们回去住吧,猜婶婶应常去打理的。”
林氏一愣,犹疑道:“我怕你不愿意再回去。”
“没关系,我早放下了。”周缨冲她一笑,“阿娘在那里陪了我整整十四年,如何不算家呢?”
“好丫头。”林氏也不再劝,“柜中有新的床单被褥,我隔几月会过去换洗一次,可以直接用。”
“婶儿。”周缨欲言又止,眼中含泪。
“自你来信,便怕你哪一日,突然想回来看看。虽然觉得你就算回来,应当也不想留下过夜,但还是备着了。”
周缨没有再说话,辞过二人,与崔述牵手慢吞吞往旧居行去。
冬寒正盛,翠竹山间绿意仍存,冬青树点缀着大地,并不显枯败。
“这里就是如此,以翠为名,一年四季皆覆满绿意。那年的大雪,其实我也没见过几次。”
“嗯。天意如此,真巧。”
周缨不禁一笑。
慢慢走回那间老屋,见已修整一新,虽未完全推倒重修,但已换过椽子瓦片,并重新固定过土墙。
周缨沉默着走进自己那间窄屋,自柜中取出烛火点燃,铺好床铺。
待她忙完,崔述已备好热水,唤她过去洗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