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那么一说,探一探皇上对公主的态度,没想到皇上还真考虑上了。
还在村里时, 他见过不少人家花几吊钱买回一个女孩养在家里,小时候与家中的儿子以兄妹、姐弟相称, 待两个孩子都到了年纪便成婚做夫妻。
如此想来,皇上想与公主成婚也不是没道理, 毕竟皇上是公主养大的,感情自然与别人不同。
“皇上若是想, 末将去帮您说和,公主慈眉善目, 只要不把末将打出公主府, 末将就是软磨硬泡,也一定将此事说成。”
裴珩瞪他一眼, “休要再提。”
段云廷立马收敛了笑脸, 垂下头, “是,末将不敢。”
望着帝王挺拔的后背,阴沉的侧脸,他越发弄不明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会是不爱女人吧?
少年一脸懵, 骑马走在前的青年已经恢复了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 胸中有万千波澜, 面上仍不起涟漪。
深秋的夜来的比往日要早,随着天边夕阳落下,皇帝的御驾行至林中大道。
一阵疾风吹过, 林中簌簌响动。
忽然,一支冷箭暗无声息的从密林深处射出,箭光直指裴珩的脑袋。
段云廷带御林军保护在侧,发觉有人放冷箭,当即提枪去挡,在羽箭接近皇帝之前,飞身去将箭打断。
少年和断成两截的箭一起落到地上,手执银枪,被他护在身后的皇帝骑在马上,已搭起弓箭,对准箭来的方向连射三箭,众人只听到林中某处树枝乱颤,随后便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
“保护皇上,速去捉拿刺客!”段云廷下令,御林军当即将裴珩护在正中。
段云廷带人进到林子里,很快抓回一个身着黑衣的刺客,刺客肩膀被箭射穿,正是裴珩射出的箭。
“皇上,刺客已经带到,末将并未发现其他可疑的人,想是此人居心叵测,早早埋伏在此,意图谋刺圣驾。”
他挑下刺客的面巾,露出一张沧桑的男子面孔,将人压到皇帝面前。
捏着刺客受伤的肩膀审问:“无耻贼人竟敢行刺皇上,你是何人,是谁派你来的,还不如实招来。”
刺客满脸痛苦,“无可奉告!”
裴珩轻轻瞥了刺客一眼,冷笑,“朕记得你,你曾是大皇兄的门客,在朕八岁的生辰宴上,大皇兄曾带你进宫在宴席上露过面。”
刺客大惊,没想到仅年幼时不经意的一眼,裴珩能记到到现在。
“狗皇帝,你弑杀兄长,逼死贵妃,用莫须有的罪名构陷他们,对贺家斩尽杀绝,你不得好死!”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今日没能杀你,是我枉费了大皇子的信任,无论你们如何逼供,我都无可奉告,狗皇帝,我与你势不两立!”
像只快要饿死的鬣狗,铤而走险狩猎雄虎,本就一无所有,还做着搏一搏便能翻身上位的蠢梦。
身为皇帝,杀贵妃,杀皇兄,屠戮贵妃的母家贺家还需要理由?他们是政敌,当他从凉州起兵时,他与贵妃一族之间就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那时若是他败了,难道大皇兄和二皇兄会留他一条命?
成王败寇,亘古不变的道理。
裴珩不信此人不明白这道理,不过是拿着自以为是的恩义来标榜自己,连险中求富贵都算不上,不然也不会独自一人来刺杀。
他不屑看那一意孤行之人,只冷声吩咐:“把他的头砍下来。”
“末将领旨。”
段云廷恭敬行礼,直起身后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左右两人按住刺客,他踩住那脑袋,无视男人惊恐的呜咽,一刀下去,鲜血喷溅,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掉到了地上。
少年提起脑袋奉给皇帝看,痛快的呼气,被溅了鲜血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显得有些邪性。
“皇上,贼人的脑袋。”
“将其悬于城门示众三日,尸身丢到林子里喂狼,盯紧些,谁敢为他收尸,一并按谋反罪处,夷三族。”
“是,末将这就去办。”段云廷以肘擦刀,带了几个人去处理刺客的尸身。
御驾继续前行,裴珩抬手招来另一侧的御前侍卫程远。
“皇上有何吩咐?”
“此人与大皇兄关系密切,此次行刺不一定是一时兴起,找几个人暗中查一查当时清理大皇兄府上时都放走了些什么人,以及此人近两个月里都与什么人有接触。”
“是。”
“朕来军营巡视是今日临时起兴,他竟知道朕会出宫,提前在此埋伏,想是在宫中有人给他递消息,暗中排查一下,但凡有可疑的,都不许放过。”
“微臣遵旨。”
裴珩摆手叫他去办,自始至终不曾露过哪怕一丝情绪。
战场上经历过太多生死,遇刺一事于他而言就是个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将事情都安排下去后,便不再为此上心。
回宫后的日子依旧忙碌,林子里曾触动他心房的一丝假设,也像石头沉进湖里,掀起波澜后,慢慢沉底。
他若提出要娶月栀,天下人说什么他不管,只怕月栀会先打他一顿。
只是每天入夜后,他独自睡在龙床上,嗅着她的帕子,对她的衣裳肆意发/泄,终归不是正经对待姐姐的态度。
当时承诺择吉日将她的名姓上玉牒,他故意拖着不上,月栀也因为忙着大婚,完全忘了这茬。
或许,她也没有很想做他的姐姐。
裴珩冷笑一声,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终归她心里有了梁璋,有了一生的寄托,要与梁璋白头偕老,时日一长,心里哪还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只是在短暂的慰藉空虚,擦掉罪证后,会想:到他年老无为,抵挡不住毒发、暗杀、谋害,猝然长逝的那一天,心中可还有什么无法释怀的遗憾。
没能和月栀在一起,没能死在她怀里,该是他最大的遗憾……
他就是放不下她。
每每想起过往的平淡温馨,眼下的孤独寂寥就那么难熬,他独自承受着,月栀却欢欢喜喜的期盼着与另一个人的婚事。
纠结数日后,他再不能忍,派人宣梁璋宣入宫,在无人的东暖阁召见了他。
殿试见过一面,茶楼见过一面,这是他第三次见梁璋,身形高挑的男人规行矩步,着一身白底水青色衣衫,玉冠束发,生得方正俊秀。
裴珩注意到他的玉冠,想到了那日自己亲手为月栀簪入发间的玉簪,该与这玉冠是同一块料子——倒还真用心。
他忽然就很膈应此人。
若自己儿时没有被父皇疑心,没有被流放出京,长到现在,该是比梁璋更温文尔雅、胸襟坦荡的君子。
而月栀也一直陪在他身边,顺理成章便做得他的侧妃,虽然身份低些,但有孕便可扶为正妃,终究比如今的局面要好些。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梁璋跪在下头。
裴珩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回过神,端坐问询:“可知朕叫你来所为何事?”
“微臣不知,还请皇上指点。”未得准许,臣下不得直视圣颜,梁璋始终将头垂得低低的。
裴珩总拿不住他的错,心生烦躁,开门见山的提出——
“你与公主不日大婚,朕思来想去,这桩婚事是朕强行安排,你们两个盲婚哑嫁,彼此难免有不熟知的隔阂,未免耽误你们一生,朕特意叫你来问一问,若朕收回旨意,许你们各自另择良配,你可愿意?”
梁璋低垂的面孔露出惊讶之色,他本以为皇上宣他入宫是为了敲打他,要他老实本分,无论公主有多少面首情郎,他都要宽仁接纳。
哪成想,皇上竟想收回赐婚的旨意。
这下轮到他慌了……难道是公主不愿她那情郎屈居人下受委屈,才要皇上收回赐婚,还是皇上不信任他能照顾好公主,不认为他能做一个合格的驸马。
无论是哪种,梁璋都不能接受。
“皇上英明神断,愿为微臣着想是臣三生有幸,只是微臣早就听闻公主善名,心向往之,既得皇上赐婚,便会接受公主的一切,将她视作一生挚爱,不辜负公主,也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还请皇上不要收回旨意,容微臣与公主完婚,臣虽不才,但定会照顾好公主,哪怕……哪怕公主无心于臣,臣亦无怨无悔。”
为臣者,忠君爱国当如是。
裴珩听他言辞恳切,字字真心,原想诱哄威胁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当真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为臣为夫,坚贞不渝,连他都不忍心挑刺责罚,月栀怎会不爱呢……
“你有此心意,朕也就明白了。”
裴珩咽下闷气,寻常夸赞了梁璋几句,赶紧将人送走,只恐对方光明正大的爱意衬得他心底见不得光的阴湿更加肮脏恶心。
他竟想断了这段姻缘,好成全自己。
他没脸见月栀。
*
几场连绵秋雨过后,阴云散去,天空放晴,湛蓝的天空下,公主府内金黄火红的秋叶同挂上门楣的红绸交相映衬,好看的紧。
二十六日,嫁娶吉日。
闺房中,月栀坐在镜前由人梳妆,桌边摆着一座金顶凤冠,一对珍珠步摇还有数不清的金玉珠饰,在窗外照来天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在侍女们的精心装扮下,发髻渐渐成型,穿了三层喜服的月栀安静坐着,脸颊还未上妆便已染嫣红,微垂的眼睫忽闪忽闪,像她此刻雀跃又紧张的心,静不下来。
她绞着手指,忽然想起什么,
“婳春,我那条绣了蝴蝶的帕子呢,可还记得放在哪儿了?”
婳春正在打理要穿在最外层的喜服,小心的捋顺上头绣的珍珠流苏。
听到她问,心下一颤,故作平静道:“我瞧公主那帕子都旧了,日子公主又不常用,便收起来了,是不是上次公主收拾了旧衣拿给皇上,不小心把那帕子混进去了?”
“哎呀……”月栀微微蹙眉。
“今天是公主的大日子,可不能唉声叹气。”婳春抬高了语调,笑问,“新婚自然要用新东西,何必非要用旧物呢,公主有好些帕子,奴婢给您挑个相似的可好?”
“好吧。”月栀抿唇。
她也不是非要用那个帕子,只是觉得花间蝴蝶双飞的意头好,又想起驸马与她传的情诗里写过“蝴蝶”,才想在新婚夜给他看一看自己绣的蝴蝶。
如今物件已经在宫里,无谓为这小东西派人跑一趟,大不了她眼睛好了之后,再亲自绣一条蝴蝶帕子送给驸马就是。
念叨完帕子,心里又想起昨夜嬷嬷交习婚仪规矩时,留到最后单独同她讲的话。
“躺平,将喜帕置于臀/下……”
“循序渐/进,小心纳/入……”
“初/时会有些许不/适,公主勿怕,想驸马不是个急脾气,会好好待您……”
原来那才是真正的男女之事,并非成了夫妻睡在一起便能有孩子,中间还要做这么繁琐又小心的事,难怪芷嫣不肯同她多说,知道了这事,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提。
月栀缓缓吐息,缓解脸上突如其来的燥热,心中又羞又怕,却又隐隐期待……
她要成婚的事早早写进了信里,同中秋节礼一起送去了燕京和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