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一拳一拳下去,直往下颌、胸口这些越捶越痛的地方打,沈娴一开始还挣扎解释,后来就只剩哭求了。
昭华殿的宴席散尽,后殿的热闹藏在众女眷的心里,人人都知道了裴瑶的厉害。
宫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东暖阁内只点几盏昏黄的宫灯。
“这样可好些?”月栀的声音温和,手指已按在年轻帝王的太阳穴上,旋转按揉。
皇帝微微一颤,没有拒绝。
“是有好些。”他的身体绷得有些紧,像拉满的弓弦。
只因与她同出昭华殿时,随口道了句“近日事多,忙得头晕目眩”,月栀便心疼的不得了,非要给他按按头,叫他舒服些,便就近来了东暖阁。
他闭上眼,全部感官都凝聚于眉尾两侧那微凉柔软的触碰。
她身上淡淡的、如初春绽放的清新的花香味将他包裹,令他呼吸都拉的深长。
疲惫之下,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几乎要破体而出。
“有劳皇姐,手这样凉还给我按。”他声音低哑,借着残余的酒意,鼓起勇气,隔着衣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骨纤细,在他滚烫的掌心微微一动,仿佛振翅的蝶。
东暖阁中只有他们两人,今日是年夜,“驸马”明确告诉了她今夜不会回府,若请求她陪自己在宫中守岁,月栀应该会答应吧。
裴珩心跳如擂鼓,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皇姐怎么也不抱个手炉……”
月栀轻笑,为他知疼着热的体贴感到暖心,语气轻松道:“宫里烧的地龙暖,也没有那么冷,叫我抱个手炉,我怕手酸呢。”
裴珩正要借故为她暖手,外头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皇上——”
进宝和程远拦在外头,沈娴没能推门闯入,跪在殿阶前,哭的脸都冻红了。
“四公主对臣女粗鲁殴打,毫无体统,让臣女丢尽颜面,求皇上还臣女一个公道!”
听到外头的声音,月栀缓缓收回了按在裴珩头上的手,皇帝出口的话堵在了心里,握在手中的手腕也抽走,骤然落空的触感让他心口一缩。
月栀望向哭声来源,“是谁?”
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方才那片刻的接触,于她而言,不过是年节下姐弟间一段寻常的关心问候,已随风散去。
裴珩僵立在原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感受胸中尚未平息的、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兵荒马乱,无声地懊悔可惜、又一点点死寂下去。
外头进宝回话,“回禀皇上和公主,是沈郡主跪在这儿了。”
月栀想起崔香兰离京前叮嘱她的话,悄声同裴珩说:“她为着她和四姐姐的事来求你,我与四姐姐交好,不便露面。”
裴珩也不想让她听这聒噪的场面,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耗费在别人身上。
叫了婳春和程远进来,将她从东暖阁侧门送走了。
裴珩在殿中召见了沈娴,听过她哭诉后,当即召来裴瑶对质,灯火通明间,二人跪在御前,彼此怒目相视。
“郡主言语失仪,辱及皇室尊严,朕罚你禁足在家一月,每日抄写《道德经》三遍,岁俸减半三月,须知君臣有别,纵是宗亲亦不可逾矩。”
裴珩声音沉静,转而看向裴瑶:“身为公主,当为天下女子典范,纵有委屈不平,岂可擅动私刑?罚你跟随金吾卫巡视城防一月,若还不能管住手脚,便再加一月。”
沈娴心想比起自己的惩罚,裴瑶被罚去巡视城防显然更丢脸,也就止住了哭泣,叩首领罪。
裴瑶敢作敢当,正愁自己闲的没事做,巡城又是自己往日做惯的,可比禁足在家要好的多,叩头谢恩,“谢皇上隆恩。”
殿外月色如水,映着两人离去的身影,俱是沉默不语。
此后,裴瑶每日定时跟随金吾卫巡城,很快就过了一个月,临到惩罚结束,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寡居在家的日孤独难熬,院子里骑不开马,舞剑也舞不痛快,她都快憋死了。
没过多久,二月中旬,她收到一纸密诏,叫她带领御前侍卫十人,前往江东安州保护巡盐钦差,陪同钦差一起巡查江东盐务。
裴瑶乐得开心,当即在家中办了一桌酒单独请月栀吃了一顿,彼此谈得尽兴。
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行囊,带着密诏和御前侍卫上路了。
春风吹至江东岸时,一身风霜的女子“嘭”一声推开安州通判的家门,风风火火的走进院子里。
“梁通判?梁通判可在?”
身形清瘦的男子穿着竹色布衣,慌张从屋内走出,还以为是哪里来了什么官差悍匪要捉拿他,却见来人是个身形武壮的女子,着一身藤萝紫,似曾相识。
她迈着大步向前,眼睛都快抵到他身上,“你就是梁璋?”
“是,敢问姑娘是?”梁璋身子后撤,被那傲然的气势吓得战战兢兢。
裴瑶哼笑,拍拍他肩膀,“名姓此刻还不便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绵绵春雨落下,又是新的一季了。
*
天气渐暖,月栀总觉得心里闷闷的,或许是因为裴瑶得了差事离京,又或许是已经过了冬日,驸马不但没得闲,反而更忙了。
年前一个月还能有二十天同吃同睡,过了正月,竟有大半个月都在忙,成婚不过半年,已经是聚少离多。
婳春和芷嫣都说他是得了颇为重要的差事,在外忙的忘了时间,她却揪心……
逮着一日他归时,将人反扣在长廊的柱子上,凶巴巴的问他:“皇上究竟给你派了什么差事,竟有大半个月不能回家?难不成你一个吏部侍郎,比丞相还重要?”
裴珩无言,他本该让她失望失落,顺水推舟提出和离之事,可每每站在她面前,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皇帝、驸马,他只想做她的夫君。
如此一拖再拖,没能提出和离,更没敢在她面前再提起希望她入宫之事,仿佛遮掩问题,只享受当时的甜蜜,就能将彼此间的幸福无限延长。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喃喃:“你若是知道了,会生我的气的。”
或许会伤心到再也不会理他,他真不想面对那一刻。
月栀已经有点生气了,可在他俯下来的唇瓣吻上来的瞬间,心中便被思念和委屈给淹没,只能抱住他,留住此刻的温度。
一夜缠绵,夜半都不得停歇。
第二日清晨,月栀意外醒的早,感觉身上发虚,头晕目眩的,有点不舒服。
平常比她早醒一个时辰的裴珩,听到枕边的动静后,很快醒过来,看她唇色发白,身体发软,顿时清醒过来。
“公主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来!”
外头的侍女侍卫都动起来,长居在府中的苏景昀最先被请过来,正月里,他考过了升级考核,如今已经是正经的太医了。
不多时,大小太医站了一屋子,挨个诊脉,等着端汤送药。
裴珩坐在床前,一只手握紧她被下的手,另一只手心覆在月栀微微发凉的额头上,着急的问:“她是怎么了?”
几位太医对了对眼神,院判随即上前道贺:“恭喜公主,恭喜驸马,公主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裴珩一怔,满脸的紧张如寒冰化开,喜悦的看向月栀。
他们有孩子了,他们竟然有孩子了。
是他和月栀的孩子。
他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如峰般的眉眼又很快冷静下来——他不能让这个孩子没有名分的出生,“驸马”不能再留了。
第46章
灰白色的天空像蒙了层薄纱, 几片云懒懒的浮过,落下的云影照在偌大的公主府中。
早春的凉气里,青瓦高墙静静伫立, 府邸内枯败的旧枝已被打扫干净,湖里撒了新的荷花种, 砍掉的木桩上冒出稚嫩的芽,旁边已种下新的树苗, 在初春的微寒中酝酿生机。
花房的窗子大敞,门也开着, 家丁们搬出花草,散放在院中石板上, 空气中散着淡淡的湿泥气。
月栀站在一排花架前, 正兴致勃勃的看一盆山茶的新芽。
半步之外,青年伸手虚虚护在她身后, 眼中神情复杂, 在看到她转头望向他的纯真眼眸时, 眼底写满了愧疚与不安。
“苏景昀总说我身子虚,子嗣之事急不来,没想到成婚才四个月,就怀上了。”
她手上抚摸着柔软的新芽, 脸颊浮起羞涩又幸福的笑容,低头看向小腹, 虽然看不见, 也没什么真切的感觉, 但太医说的话哪能有假,那里头已经落下了种子,正在无声无息间缓慢成长。
一缕阳光从云隙漏下, 斜斜映过她的肩头,青年站在她身侧,心底是与她同样的欢喜,却难以表露。
这是他偷来的幸福,多享受一刻,来日被她看穿真相,就会叫她多一分痛苦。
裴珩将她揽进怀中,拢紧她身上的雪裘,心底满是不舍。
他不能再放纵自己逃避下去,长痛不如短痛,总要做一个抉择。
月栀伏在他怀里,听他急促的心跳,自己的脸颊也烫得厉害,眼中漫上无限的憧憬,“驸马,你觉得咱们的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
裴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像谁都好。”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若是男孩,我便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若是女孩,定像你一般温婉美好,我便护着你们娘俩,一世无忧。”
听他对儿女的希冀,月栀满心欢喜都快要溢出来,轻轻“嗯”了一声。
她自小没有享过半分爹娘的疼爱,记忆里模糊的两个大人的脸总是木讷又寒冷,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过童年的苦累,身边有驸马有朋友还有裴珩,哪怕看不见,她也被照顾的很好。
等到这孩子出生,她一定好好爱它,不叫它受一点累,能够开开心心的长大,成为一个像驸马那样优秀的人。
青年的手臂环着她,动作小心翼翼,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呼吸间是她熟悉的松墨香,又带了些她亲手调制的清淡的香气。
裴珩将手掌覆上她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个崭新的、正在蓬勃生长的生命。
“你可觉得身子有哪里不爽利?怀孕是个苦差事,太医们说有孕之后在吃食的口味上会有很大变化,你现在有什么很想吃的东西吗?”
月栀被他这处处紧张地模样逗笑,心底那点微末的不安彻底消散,只剩下满溢的甜。
“早上才诊出有孕,孩子一个月大,即便口味有变,也不会这么快呀。”
说罢,低声嘀咕:“我知道你忙,今日没去上值,留在府中陪我是为着孩子的缘故,日后我也不求你日日待在家里,若能按时回家来,便很好了。”
裴珩沉默良久,应了一声。
云后的阳光飘然而至,漫过窗棂,将相依相偎的身影温柔笼罩。
满园的花草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越发明亮,空气中的湿冷也被温暖的春风吹散,没过几天,府中各处摆上了新鲜花草,处处都漫开春色。
月栀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如细水长流,可以与驸马一起静待孩子降生。
可诊出有孕后的第二天,驸马就又夜不归宿了,接连三天不见人,她想着驸马是住在了吏部,定时叫人去给他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