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比公主府要大得多,清晨的幽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静,丁点声音都听不见。
月栀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耳边轰轰的心跳声。
睁开眼睛,帐内已经透进微弱晨光,朦胧的光影落在眼底,驱散了一夜的漆黑。
身体残留着一种陌生的滚烫,以及更深重的虚软,让她侧过身都有些困难,只能歪过脸去,看向身边的年轻帝王。
他闭着眼,呼吸平稳,一只手臂仍依赖地箍在她腰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凸起的孕肚,隔着薄薄的寝衣,让她心口发痒。
月栀试图挪开他沉重的手臂,他却哼了一声,反而收得更紧,将脸埋在她颈后的青丝里。
“别动……”他嘟囔着,声音带着睡意和餍足的沙哑。
窗外阳光依旧,身后年轻的胸膛上传来温热和令人触动的有力的心跳。
月栀朦胧间感觉到,这很像几个月前,她与驸马恩爱不移,两相情/好时的场景。
时过境迁,她已不是那时的她,枕边人也不再是他。
意外的是,心底已经没有了悲伤怀念,只有对此刻温存的幸福和留恋。
——她知道他会立皇后,再长大些,还会有三宫六院,她不求此刻情意能有多长久,只盼……只盼在还能相爱时,彼此无悔无憾。
她闭上眼睛,不久后,身边人轻轻起身,没有惊醒她。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唇上。
然后他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月栀缓缓睁开眼,摸着身边空了一半的床榻,帐内中似乎还残留着她亲手调制的淡香味,和今年身上特有的年轻气息。
她长舒一口气,依恋着陷在被窝里,不愿起身,手轻轻覆上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生长。
而昨夜,另一个生命以强势的姿态,在她身上和心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
皇帝登基后第一次的万寿节,为着节俭,没有大操大办,也已是京中少见的隆重排场。
从朱红宫门一路到议政大殿前,旌旗招展,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爆竹燃尽后的淡淡火药味,混杂着百官的朝服熏香和命妇们环佩叮当间的脂粉香气。
月栀穿着宫服,沉重的头冠压得她脖颈酸涩,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正午入席,空着的主位是留给无法到场的“皇帝生母”,而她坐在女席最靠主位的位置,周围是珠翠环绕的宗室女眷和一二品诰命夫人们。
盛宴未开,席间的寒暄奉承已如暖甜的酒液般流淌开来。
仪式刚过,皇帝受完百官朝贺,回内殿稍歇,等待下午的宫宴。
朝臣王侯们端着重臣气度,女眷这边倒松快些,围坐在席间,话题自然而然绕到了今日的寿星,以及他格外“眷顾”的义姐身上。
一侯夫人率先开口,笑容可掬。
“皇上当真仁厚,登基后没有追究长孙氏往年的罪过,即便没封太后,还能给她留一个生母的位置,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要说皇上真心看重谁,还得是咱们的宁安公主。”接话的王妃笑盈盈的看向前头的月栀,“皇上对您才是真上心,宝光寺清修,接进宫养胎,这般荣宠,满京城里独一份儿。”
月栀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勉强弯了弯唇角,垂下眼睫,沉默以对。
“正是呢。”另一位郡王妃接口,唏嘘叹道,“虽然驸马爷不幸……唉,那时公主伤心不已,如今总算是否极泰来,皇上这般顾念姐弟情谊,公主和小殿下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姐弟情谊”四个字如针一般,轻轻扎在月栀心口。
最近几夜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
滚烫的呼吸、坚实的拥抱、落在肌肤上的灼热亲吻、从生疏到逐渐得心应手的疏/通,以及那声声低沉含笑的“皇姐”,让她耳根一热,几乎坐不稳。
本以为只是一时的互相慰藉,结果珍贵的礼物拆了又拆,日日荒唐。
月栀随意几声应答,佯装平静。
京中权贵谁人不知她是个温婉的好性子,更知讨了她喜欢,便是在皇上那里有了一份保障。
寡居的四公主因为与她交好,得了差事和封地;与她有过渊源的梁家,父子都得重用,大儿媳怀了身孕;更别说那刺杀一案中,多少人丢官罢爵,反倒是宁安公主出口求情,保下了两条性命。
与她有关的话题很快被人接过去,声声奉承后,一道与众不同的年迈声线响起。
“说的是啊,公主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虽说失了驸马是天大的不幸,但总得往前看不是?”
年纪稍长的国公夫人语气慈和,“如今最要紧的,是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这孩子虽说没了爹,是可怜些……”
话未说尽,但话中惋惜和可怜的意味,已清晰地在席上弥漫开来。
席间静了一瞬。
月栀感到无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腹部,有同情,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失了丈夫依靠的寡妇,即便身份尊贵,处境终究是尴尬。
在这时,另一个精明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公主的小殿下怎么会可怜?您莫不是忘了,这孩子可是有个天下最尊贵的‘舅舅’呢!”
“有皇上疼爱看顾,小殿下日后前程光明远大呢,哪用得着咱们这些妇人操心。”
舅舅……
月栀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呼吸都滞了一下。
无人知道,在万寿节前的三天里,裴珩是怎样在她耳边甜言蜜语,借着“看顾孩子”“调养身子”的名头,一次又一次温柔的侵/占了她。
皇帝对她们母子的好,掺杂着不可言述的悖德情愫,而在众人眼中,这却是天经地义、值得艳羡的亲密关系。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是啊!”
“皇上定会喜欢小殿下的。”
“满京城的孩儿,谁人能有这个福气?”
恭维、羡慕、祝福的话语将她缠绕,笑声真诚而热切。
月栀坐在这一片暖融喧闹的中心,却只觉得浑身发冷,生怕被人看穿她体面之下的,与皇帝在龙榻上痴/缠的不堪。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得体甚至略带羞赧的笑意,频频向出言祝福的夫人们点头。
她们每一句夸赞“姐弟情深”的话,都像是在无声地鞭挞着她的良心。
她们越是羡慕这份荣宠,月栀就越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选择的不堪,她们羡慕她未出世的孩子有一个好舅舅,却不知那个“舅舅”……
月栀心乱如麻。
她感到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感。
满座华服盛装的妇人,她们说笑着,谈论着同一件事,是光鲜亮丽,皇恩浩荡,否极泰来。
而她经受的,是夜半无人时的战栗与短暂甜蜜后涌上心底的悖德羞耻,对阿珩生出男女之情的慌张,更是饱受寂寞折磨后,被炽热感情和年轻躯体占有后的无措与沉沦。
一个人的时候,她可以骗自己,这是为了她和孩子好,短暂妥协而已。
和裴珩在一起时,他的坚定爱意会抚平她心中所有不安,让她得以享受当下。
而现在,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枉有公主的名头,为了一己私利,利用了少年人稚嫩的情感和身体。
“公主?”身旁侍女轻轻推了她一下。
月栀猛地回神,发现是婳春在低声提醒她,抬起头,只见众人都含笑望着她,笑着打趣。
“公主是欢喜得失了神?还是昨夜没歇息好?瞧着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没什么。”月栀声音干涩,清咳两声,喝了两口茶掩饰尴尬,“只是……只是想着皇上又长了一岁,心里替他高兴。”
说起皇上,众人又有了新话头。
宴席开始,珍馐美味一道道传上,席上奏乐起舞,女眷们言笑晏晏。
一片歌舞升平,喜庆祥和。
月栀端坐着,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公主应有的端庄仪态,听着周围的欢声笑语,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望向宴席上那至高无上的最高处。
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
喧闹像潮水一样退去,回到景和斋,月栀的耳根终于清静下来。
她独自坐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缀着的明珠,心实在静不下来,只能让人端来她的绣篮,将先前编好的络子解开,换种花样重新打起来。
院外传来些动静,宫人低声问安的声音隐约可闻,月栀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珠帘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裴珩。
他已换下那身繁重威严的龙袍,着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金簪束着,身上带着沐浴后清冽干净的气息,混着醒酒汤的味道。
“皇姐。”声音带着笑意,缓缓走来。
自打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他便常常如此,不等宫人通传,径直走到她身边。
“你怎么过来了?”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起身,试图勾起一个如常的温婉笑容。
“今日是朕生辰,宴席散了,又不必批折子,当然要来陪你。”他扶着她重新坐下,自然地坐在她身侧,看她脸色,“累着了?瞧你宴席上就没什么精神。”
月栀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开口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珩……”
“嗯?”
“我……我腹中的孩子……以后,若是我们还像现在这般……嗯……”她实在难以启齿,脸颊烧得厉害,“这孩子生下来,该如何自处?”
她终于问出口,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许是借着孩子谈谈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或许只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无论他是想结束,还是想继续,总归有个可以谈的机会,不至于再被意/乱/情/迷牵着走。
裴珩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掌心温热,轻轻覆盖在她的着小腹上,眼神深情的专注。
出言郑重,“它自然是朕的孩子。”
月栀心下一紧,他沉甸甸的承诺落进她的心湖,激起如水般的柔情。
“可是……”
“没有可是,朕会视他如己出。”裴珩声音缓缓,坚定又认真,“它是你辛苦孕育的孩子,你选了谁做夫君,谁便是它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