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上午,青州府衙内。
梁璋熬夜查看卷宗,眼睛都在发胀,身上的官服都穿皱了。
自裴瑶捉回那个嫌犯,审问几句后,竟牵扯出几桩棘手的人口失踪旧案。
属官在一旁,面色凝重的禀报:“大人,这是近两年来,青州各县报上的失踪人口录档,比往前五年加起来都多,多是些青壮劳力或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梁璋接过那份名录,目光扫过上面一个个名字和简要信息,眉头越皱越紧。
往常这样的失踪案件,大部分只当是寻常走失或是去了外地谋生,府衙找上几个月找不到人,便不会再深究。
可根据嫌犯招供的“代人买奴,拐卖良家”一事来看,近来青州码头和市集附近,的确多了不少外来面孔,在牙行出入,私下干的就是这买卖奴仆的勾当。
这些行当,只要不涉及良家,彼此交易隐蔽正常,官府也无法插手,只是这些人的出现和失踪人口上涨之事,怎么看都不像毫无关联。
梁璋捏捏胀痛的眉心,即刻派人手去渡口和市集上盯着那些买家,先从他们查起。
日头越升越高,他正准备将最后几份公文批阅完,裴瑶就迈着轻松的步伐走了进来,是睡到这时才醒,精神奕奕。
她在青州衙门没有公职,也不靠府衙发饷,如她来时所言,大部分时间都在散心游玩,抓嫌犯比谁都积极,但像无头苍蝇似的各处寻访、找线索、处理鸡毛蒜皮的争端,这些枯燥的活,她不爱干。
“张大人又忙了一晚?”她故意逗趣,熟稔的调侃,“可别忘了一会还得陪月去侯府寿宴,再不回府换身行头,仔细去晚了,让月栀面上无光。”
经她一提,梁璋才恍然记起此事,连忙起身:“多谢提醒,我这就去……”
裴瑶摆摆手,爽利答:“快去吧,这儿有我盯着,出不了岔子。”
梁璋感激地一笑,不再多言,匆匆出了衙门,乘轿回府。
谁知刚踏进府门,堂上就跑来一个穿着鹅黄锦裙、打扮得娇俏明媚的身影就迎面扑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揪住了他的衣袖。
“梁知府!你可算回来了!”
梁璋不解,严肃的从她手中扯回袖子,“姑娘是谁,怎会在我府中?”
少女挺直腰杆,“我爹是六王爷,我是来青州替他给永定侯送寿礼的。”
梁璋后退向他行了个礼,“见过县主。”
裴萱儿不死心的往他跟前靠,“我初来青州,听说此地山水甚好,不如知府陪我去各处走走,也叫我看看青州的风光。”
梁璋眉头一蹙,视线瞥过院子里一行生人,脸色很不好看——没打招呼就带这么多人进府,六王爷家教很是一般。
语气发冷:“县主说笑了,您带了这么多下人听候差遣,若想散心,臣可派一嬷嬷陪您去街上逛逛。”
“我不要那些下人陪,就要你陪!”裴萱儿跺了跺脚,没来由的非要贴着他。
“县主,下官尚有公务……”男女授受不亲,梁璋试图推脱。
“什么公务能比本县主重要,晚一时半刻都不成?”裴萱儿板起脸来,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刁蛮架子,“难道梁知府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让你作陪?若真是如此,我只好修书一封给我爹,让他来评评理了!”
梁璋心下厌烦,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奉旨来青州,明为知府,暗中也为就近监视掣肘离州蠢蠢欲动的六王爷,如今还未做出政绩,怎能过早引起对方的警觉。
这县主,定是六王爷借机塞到他眼皮底下的眼线和绊脚石,偏他还不能明着撕破脸。
若让她写信回去告状,给了六王爷插手青州的借口,反倒坏了大事。
权衡片刻,梁璋强压住心头怒火,为大局考虑,只能应了她:“县主言重了,既如此,下官陪您去便是。”
裴萱儿这才转嗔为喜,得意地招呼他出门:“这还差不多,快走吧!”
与此同时,永定侯府外。
陆续有宾客上门,门前车马如龙,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婳春扶着月栀从马车上走下来。
今儿为了贺寿,她特意换了身鲜亮些的衣裳,石榴红的短衫,配了条茶白色的长裙,腰间坠着红色琉璃珠的珍珠衫,在日头下熠熠生辉,茶白裙子面料垂顺,走动时似流水一般轻轻荡起。
与一众富贵来客不同的气质,惹了府内府外好些目光来看。
一头乌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一左一右两只银钗,发间点缀着茶白色的栀子绒花,并几朵小巧的石榴红色绒花,一只银步摇坠着三串玉珠,随着动作偶尔轻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她身量纤细,这红白色的衣裳一衬,更显窈窕气色好,身形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丰润,行动间自有一段温软风韵。
“这是哪家的夫人?瞧着很面生。”
“不知是哪位仁兄有艳福,得此美人。”
进门的宾客小声议论着,月栀浅浅听得几句,低低垂眸,并不急着进门,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等在侯府门外。
过去几刻,午时都到了,宾客渐渐到齐,却不见知府的身影出现。
月栀有些慌张,见知府府上的老管家匆匆跑来,“可是找见您了,月娘子,大人今日被事绊住,说很对不住您,小人会同您一起进府,向侯爷表明原委。”
他不来了?
月栀愣了一下,精心打扮了一上午,突然就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了,满心欢喜的期待也变成了自作多情,尴尬又丢人。
也是,张大人本就忙,那时提出要陪她一起,许是一时兴起。
她又不是他多重要独特的人,要他忙里抽闲陪她参加寿宴,是帮她拓展人脉,撑场面,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实在是为难他……
月栀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您不必等我,先去府中给侯爷传话吧,我带上贺礼,随后就进去。”
管家没听出话中她的失意,也忙着代主子给侯府送寿礼,就先带请柬进府了。
“娘子,知府大人不来了,那咱们还进去吗?”瞧着进门的宾客个个光彩夺目,仆从围绕,唯她们打扮素雅,形单影只,婳春也觉得尴尬。
高门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月栀知道自己是沾知府的光才收到邀请,知府来不了,她哪还好意思去。
心中刚萌生退意,身边匆匆走过一人,婳春护着她,被那人撞了一下。
“什么人啊,会不会看路?”婳春本就不高兴,冲着那男人的背影怨怼了一句。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讥讽,“哟,这不是月娘子吗,怎的在这儿吹风,莫不是没有请柬,进不得侯府的高门,只能眼巴巴儿的看着?”
回过头,就见赵媚儿和余绍二人往侯府门前走来,趾高气昂的看着她,还往她的马车里瞅。
“月娘子都在这儿了,崔香兰怎么不露面,想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休的,没脸见人。”
赵媚儿得意的笑起来,余绍不制止,一双眼睛不规矩的在月栀身上乱瞟,等赵媚儿反应过来,掐了他一把,他才老实。
被这两个贱人气到,月栀顿生反骨。
她也是有傲气的,同样都是商户,凭什么她就要被人看低呢?这寿宴,她还就去定了。
叫上婳春走去府门前,去摸请柬时,却摸了个空。
婳春慌张起来,小声道:“我一直放在身上,下马车时还在,怎么会不见了?”
侯府管家在旁审视二人,好像她们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眼神中又是提防又是怀疑。
尴尬之时,赵媚儿和余绍走了过来,端正的掏出请柬,意有所指的高声念,话中带笑,引得门外几个刚下马车的宾客都看了过来。
“这侯府的门第,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能攀上的。没有请柬来凑什么热闹,丢人现眼,弄脏了侯府的门楣……”
难听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过来,周围的目光也带着探究与轻蔑,月栀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
今日就不该来。
明知侯府寿宴是权贵云集的名利场,还非要跑过来,打扮的再用心,落在别人眼中也是金子都戴不起的破落户。
她窘迫得无地自容,准备快步离去,一阵整齐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压过了赵媚儿尖锐的嘲讽。
门内外所有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一队衣着不凡、气势肃穆的护卫簇拥着一辆华贵马车停在了侯府正门前。
众人屏气凝神,只见随从掀开车帘,一名身着天青色绣银线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躬身下车。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目深邃,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贵气。
侯府管家早已得了信,带着人急匆匆迎上去,毕恭毕敬:“恭迎钦差张公子大驾!”
那张公子神色淡漠,只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公事公办,举止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一看就是身份高贵,来历不凡。
“奉皇上之命,为老侯爷献上寿礼。”
听到是京中来人,更是奉皇命而来,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大人物吸引,连外头街上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驻足围观。
——京城来的人果然不同,一个清俊公子有此翩翩仪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大官呢。
青年缓步上街,注视着他的那些目光都屏息凝神,无人看到,青年的目光状似无意般扫过了府门,落在大门边缘那个脸色窘迫、衣着与宾客们得格格不入的貌美妇人身上。
目光只在她脸上短暂停顿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情绪,眼睫闪动。
恰在此时,侯府管家高呼:“诸位,快拜见钦差大人!”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躬身下跪,月栀和婳春被这庄重的气氛裹挟着,也下意识地要跟着屈膝。
府门内替父亲操办席面的世子听到了门口的高呼,热情的赶来迎人,就见那钦差张公子缓步穿过下跪的人群,径直走到了一个面生却实在美貌的妇人面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一伸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没让她跪下去。
月栀愣愣的被扶起,仍遵守着在京中时学到的礼仪,没有抬眼看他。
心中疑惑,此人这是作何?
比疑惑更先冲上头脑的,是她敏锐的嗅觉,微风拂过青年天青色的衣衫,将他身上清淡柔和的梅花味吹来了她面前。
她有些恍惚,罕见的香料名贵,自离京后,这味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过了——与她从前调制的香味道有七分相似,但多了几分杂气,似乎是龙涎香檀香之类的……
月栀没有多想,刚才众人都看钦差,她也想看看是什么人物,可一时凑上来的人太多,她被挤到这边上,连他的衣角都没看清。
只是,钦差大人为何来扶她?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时,青年开口问了一旁的管家,“为何不让她进门?”
管家陪笑凑上来,“这两位没有请柬,她们只是地方的小商户,经常有这种趁着喜气日子来讨赏的人,钦差若是体恤,我叫人给她们些喜钱……”
世子走到门前,见青年听着管家的处理方式,神色渐有不悦,忙上去找补。
“让钦差大人见笑了,我家的老仆没见识,怠慢了两位娘子,我这就让母亲单开一席,专门招待二位娘子。”
青年眼神缓和,顿了顿,目光落在月栀守着规矩低下的脸上,不经意扫过她线条柔和的身体,交叠在身前的一双纤纤玉手,和平坦的小腹上……
转脸看向世子,语气不经意地放缓,透出一丝温柔,“此人是我的亲眷,随我一同入席即可。”
一瞬间,万籁俱寂。
刚才还嚣张嘲讽的赵媚儿和余绍,这会儿就跪在旁边,头都没敢抬,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世子一愣,很快点头应下,“好,您三位这边请。”
青年抬步向前,月栀怔怔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