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遥坐到床边,把银票递给她:“这里面有三十万两,其中的十万两,是我当初说要向你求亲,二十万两是聘礼,如今都给你。”
温画缇却推开,“我不用,我们的婚约没有算数,这些我不该收。”
“你收吧,有这些钱,你能活得更好。”他望着她,倏而叹息:“皎皎,你的下半辈子我不进来了,你要过得更好些。只有这样,我才能没后悔放手。”
好吧。
温画缇拗不过他,最终选择收下。她低声道:“多谢你。”
卫遥摇摇头,“以后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应声。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少许,炉内火烧得正艳。窗边寒雪遍天,她想着两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今日。今日的结局,不正是她力求来的?计划之外,还多了一笔钱。
她抱着满钱票的匣子看卫遥,再度垂了眸,“多谢你。”
“你以后想去哪里?”
卫遥突然说,“我给你留八成守卫吧,他们武艺超群,会护送你。等你找到地方安顿下来,再让他们回到京城吧。”
“好。”
面对卫遥,她除了感谢,已经说不出旁的话。她问他,“那你要去哪里?”
“我吗?”
卫遥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不知道。”
他望了望顶梁,“天下不太平,我有战要打,得四处打战去。皎皎,如若有缘分,多年后我们或许能在安稳的世道相遇。”
若有缘分,会再相遇,这话若换卫遥从前说,她大抵不屑一顾吧,然后再想——谁要跟他相遇啊。
但是如今,她却没有这种想法。温画缇低头,轻轻嗯了声。
眼前落下阴影,眉心突然传来温热的吻。她抬眸,对上他哀切却微微闪亮的眼。
卫遥注视着她,低声说:“皎皎,我想成为你从前心中最仰慕的人,我不希望你恨我。纵然我有千百种法子留住你,可是你说你害怕。”
后面半句他没再讲,什么都做得出,即便没什么可信,他却还是想起那晚新婚夜。真是可笑,明摆着一场幻境,那种感受却格外强烈,他怎么也忘不掉,她像缕烟似的没了。
“我不恨你,卫遥。多谢你放手。”
卫遥沉默好会儿,仰头咬牙,最后摸向她的脸:“皎皎,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脸颊的掌热散开,他转身离开,推门时一块叫走阿昌。
温画缇突然爬下床,三步并两步,跑着去摸门。门外是森冷的夜,天色沧溟,她呆呆望着他走进风雪,衣袍翻飞,一点点消失在黑夜中。
一切都结束了。
......
卫遥是夜里走的,因为东西不多,他走得很快。
温画缇躺在床上,案边只留了盏孤灯。
今朝的一切如梦似幻,大抵是真伤他的心了,迫使他放下所有。趁早的解脱,开心是有,但却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开心。
枕边少了一人,她的床更大了。温画缇尝试滚两圈,转着转着只觉空空如也。
她不解地揉揉头发,除了解脱,心里为何还会有少许莫名的、异样的感觉?她说不上来,即便他离开了,却没有十足十称心。
琢磨半天,最后她的目光落到桐木匣子上。噢,她知道了——该不会是愧疚吧?拿卫遥的太多,所以感到愧疚了?
可这也不能赖自个儿嘛...她也是推拒过的,只是卫遥非得她收。
噢,她又知道了——姓卫的该不会故意吧?故意的要她愧疚?
嚇嚇,温画缇惬意地仰躺回床上,幽幽地想,她才不会愧疚呢!她就不愧疚,要姓卫的算盘落空!
她枕着手臂,开始畅想自己以后的生活。
没有卫遥以后,要怎么过呢?她要继续经营酒楼、茶肆,要挣好多好多钱,要把爹爹他们一块接到身边。如果可以,她也想要第二春...要不再相个人成亲吧?噢对,王婶子还提过什么娘家表舅的孙儿也相中她了,好像挺一表人才来着。
这样想着,她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光阴荏苒的梦,是战火后的世道。她抱着孩子,右手挽着丈夫,两人随着游人共游荷花园。
亭台上,她看见个穿绿袍的人,正背对着她与人谈笑。
那人身量很高,音色熟悉又深远,墨绿的发带随风而飘。他与人谈闲情,论山水,笑声隐没在满园绿荷中。好似离开,又好像从未离开。
温画缇愣住,喊了声卫遥。
他止住声,转身看见她的刹那,顿了会儿,而后慢步朝她走来。
他看了眼她的丈夫,在她身前停下,随后伸手摸她抱着的孩子,依旧是淡淡的笑:“孩子都这么大了啊。皎皎,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可如愿了?”
她哽住,却说不出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她问他:“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吗?就这样吧。”
他感慨,随意地叹:“我这些年打了很多场战,该杀的人都杀了,也替父亲和叔伯报了仇。”
他突然摸她的脸,“皎皎,三年前听说你要在洛阳成婚了,我本来想打完最后一战,就来找你。这一次我想带着战功,堂堂正正的娶你。我想成为你心里,可以保家卫国的将军。可是为了见你,我太急功近利了,那几日夜夜都梦到你,睡不安稳。最后在麓山一战时,我不慎受敌埋伏。软肋示人、求胜心切是兵家之大忌,可是那回我却草率了。于是我在麓山的半山腰,被十根箭穿透心脏。”
“十根箭穿透?”
她愕然,登时松开丈夫的手,下意识牵他:“那你还好吗?”
“噢不对不对,你现在活生生站在我跟前,怎么可能有大碍呢?”
“傻皎皎。”他抚摸她的脑袋,“十根箭穿心,怎么可能活得了啊?我就说你傻吧,你还不信,我当然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麓山的山腰。这几战我都是用命在拼,死之前,无愧卫氏与家族,无愧大周,只是心里仍有点遗憾。”
他望着她的脸,长长叹息,却又刹那的释然。“生前的一切如走马观花,在尽头我想不起任何人,只记得你。想回到我们年少的时候,那时候还在学堂,我天天都能看见你。而那时,我保护你,还是你心里最受敬仰的英豪,最值得你爱慕的人。可是一切流逝,都不回去了。”
“回得去,回得去。”她抓住他的手,既焦急又不信地质问,“你说你死了,那你现在呢?现在见我的是谁?”
“因为还有执念,我的魂魄寄宿此地,在等你来。”
这话问出,突然他像缕烟雾似的没了。她抓不出,握紧手也抓不出,硬生生从指间流出。
“缇娘,缇娘......”
丈夫摇她的手臂,奇怪问:“你在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呢?”
自言自语吗?方才见到的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她再定睛一看,哪还有卫遥半点影子,连先前和他谈笑的友人都没有了,只留亭台外满池的荷花。
她抱着孩子走到朱栏边,突然看见池边立着一块碑石,“孝孙卫氏,字行止,汴京人士,为将骁勇,护国安康,此碑立于顺天元年三月”。
孝孙卫氏?她突然滞住,这碑石还是他祖母给立的吗?顺天元年......今夕顺天三年,他的死岂不就是三年前的事?
温画缇呆在原地,想起他烟消云散时的那番话,眼角缓缓流出两行泪。
“卫遥——”
清晨的日光落进纱幔,她惊叫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梦?只是梦吗?她吓得捂住胸口,心脏还在狂跳不止。胸口那块除了余惊,还空落落的难受。
温画缇茫然地望向窗外,寒冬的天白雪依旧,一切明媚的像新生。
梦?只是梦吗?可这一切都有如此深的感受,就像她亲身经历过。仿佛她真的风雨飘摇走过三年,最后来到开满荷花的亭台边,看见那块墓碑。
第63章 同窗
梦醒之后, 她十分怅然,梦中般般皆是难忘。
或许是因为愧疚吧?
她猜想,于是把卫遥送的钱匣通通收进箱底。
她逼迫自己去回忆姓卫的恶行, 比如之前囚禁,把她关在山里;又比如拿长岁、拿家人威胁她成婚...这些通通都不值得她去怅然。
温画缇抿唇松气,拍案站起, 眼前又恍然浮现那块墓碑, 以及仲夏游园走到面前的绿影,浮光般的存在。
她乍然想起,从前听过某种说法——说是人这辈子, 都是在不停的抉择中去走下一步, 往往一念之差,命途就会天差地别。
就像当初父亲抉择后来到京城做官, 她在学堂遇见卫遥和后来的丈夫范桢。
倘若当初父亲不曾有做官此念,她的家人就会在青州继续做营生,过着市井乡居,最最朴实的日子......那么今朝她所遭遇的一切, 是不是都不复存在?
那场梦真的就好像, 她的某种选择——她的确与卫遥分开,继续留在洛阳, 而卫遥走山赴水地打战。
这个战一打就是三年,三年中, 她也觅得了新夫婿。卫遥听到她要成婚的消息,想赶回来, 却在麓山的半山腰遇伏......
她不敢再想,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梦?为什么人一定要生离死别?
其实她就想他活得很好,和她一样。
温画缇坐到桌边, 脑袋深深埋进胳膊。
范桢也曾是这样离开的,他们都是对她好的人。
范桢起码还知道自己会死,何人所杀,卫遥却是突发。
想到这儿,昨夜楼塔顶层,程珞挽弓射杀的场面直冲大脑。
烟火轰天的时分,一支冷箭势如破竹,她没想过程珞的箭法竟如此精,即便相隔甚远,却能分毫不差的射向卫遥。
京城有这等箭术的没几人,她的夫君也是中箭而死,在去年上元夜。
倘若那一晚,程珞并没有去姑苏,而是就在上京呢?就像昨晚,他戴着兽骨面具隐没在人群中,一路跟着他们...会不会上元佳夜,程珞也是一路跟踪?
巨大的疑点,她蹙眉仔细回想,这个可能性极大——除了程珞跟亲口跟范桢辞别,他要去姑苏办事,没有人能证明他真的去姑苏了。因为他去的时候,孑然一身,没有带妻子,连护卫也只带了两个心腹。
万蕙兰曾经说过,如若范桢明知自己要死,却白白送死,那么就说明这是场他逃不掉的劫,取他命的人会有两种——
一种是大官,他抗衡不了,求助无门的权势。
而另种可能,杀人者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想要护着,所以宁愿白白送死,也不对外吱声。
从前她没往第二种猜疑过,但如今,越不可能反而越成心头之畏。
这种不确切的猜疑越来越深,闹得她心神不宁。而此刻,能告诉她答案的只有一人——范桢留下的亲信,长岁。
长岁是知道内情的,她先前千方试探,都撬不开长岁的嘴。但现在她自己猜到了,还不信问不出!
温画缇立马叫来长岁,把门掩严实。然后敲桌子问他:“你说实话,我夫君的死,是不是与程珞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