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迹之扫了一眼,扭过头去,身后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摇。
“你没病吧?”沈亦谣手快把那酥捏碎了。
“我没病啊。”
“没病就起来走两步。”沈亦谣伸脚就踢了凳子腿一脚,转身就去换了绿酥回来。
裴迹之接过玉露团,塞到嘴里,嘟囔着说,“我不。谁叫你欠我的。”
沈亦谣重新捡起梳子,把他的长发从头梳到尾,青丝摩挲在手心,发出簌簌声响。“我欠你什么了?”
“你欠我一辈子。”裴迹之的后背悄悄沉了下去,语气里仍是淡淡的,“你欠我白头到老。”
第48章“沈亦谣。我快记不起你的样貌了。”
沈亦谣手中动作一滞,猛地想起来当年情到浓时的旧话来。
在熙春阁里,裴迹之也是这样对着镜为她梳头。
他说,“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约。”
裴迹之的发丝已经梳顺,沈亦谣摇了摇头,把心中愁思甩出去。
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知道吗?你现在和白头也差不了多少了。”
裴迹之果然恼了,腾地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脸气得绯红。
“你嫌我老?”
沈亦谣嘿嘿一笑,“我嫌你老得不够快。咱们三年走完人家夫妻三十年的路,也是白头到老。”
裴迹之哼了一声,气仍没消,“我是没林晋安和王采钧显年轻。”
“胡说什么呢。”沈亦谣狠狠乜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袍子,“他们再年轻个两三岁也比不上你貌美俊秀。再说了,你们都会老,谁能年轻过我去……”
裴迹之猛地一挥袖,负手转身就走。
“砰——”地一声,门板砸上侧扇。
沈亦谣呆呆站在原地,耳边震耳欲聋。
真的是长本事了。
还给她摔上门了。
院子里那棵被雷劈的杏子树今天已经被砍了,只留了个树桩。
裴迹之没走远,就坐在那树桩子上,背对着她,呆呆地看天上。
天上下弦月如钩,中元节那天沈亦谣和他相认,那时候天上还是一轮满月。
前前后后算下来,沈亦谣回来了刚好十九天。
凭什么用十九天抵一辈子?
沈亦谣飘上去,蹲在裴迹之身侧,“错了。”
裴迹之侧过脸,口气有些生硬,“错哪儿了?”
“我不该气你。”沈亦谣手捧着酥饼,献上去,“我嘴没个把门的,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什么态度。”裴迹之没接,冷冷哼了一声。
“啊——”
沈亦谣捏着酥饼喂到裴迹之嘴跟前,“真知道错了。”
裴迹之想说话,嘴一张,糕点猛地塞到了嘴里,一口气没发出来,沉吐了口闷气。
裴迹之柔软的唇瓣贴着沈亦谣的手指,濡湿温热的气息让她手一抖。
差点把糕点掉在地上。
她慌张地把手拿下来背在背后,心砰砰直跳。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裴迹之一无所知,仍敛着一张脸,嘴里囫囵嚼着,长腿一蹬,别过身子去。
沈亦谣伸手摸着裴迹之的头,“好弟弟,原谅姐姐吧。”
裴迹之一愣,心跳呼之欲出,全身血液从胸口漫上头顶。
裴迹之终于转回脸来,还是没说话,眼里仍有愠怒之色。
“哎哟,哄不好了。”沈亦谣调笑着凑上前去,“要不你也打我两下?”
裴迹之拧着眉,眼底小火苗蹭蹭冒。
沈亦谣蹲下身去,用手拽着裴迹之的袖子轻摇,“别生气了,别生气了。”
裴迹之嘴硬着,“撒娇没用。说你错哪儿了。”
沈亦谣都要被气笑了,拿她的招对付她是吧?
沈亦谣直视着裴迹之的脸,“以后这样的话,我不说了。行么?裴迹之,我不拿这样的话刺你。你心里也别揣着负担。咱们好好的,行么?”
毕竟也没几天可过了。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点稀里糊涂,这点欲盖弥彰,谁也不敢点破。
裴迹之鼻头发酸,咬着牙,看面前那块空地。
想着沈亦谣现在的神情,这样正经又温柔地同他说话,从前几乎很少发生。
她应当是穿着她那件石榴裙,头发披散在身后,像以前刚起床时的样子。
白里透红的脸蛋,那双像小鹿一样漆黑灵巧的眼睛,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绝望地发现,沈亦谣的样貌,在他脑子里已很模糊了。
他恶狠狠地吐了口气,“真的么?好好的?”
“真的呀。”沈亦谣再凑近些,靠近裴迹之的膝头,将脸搁在他的膝上,哄着他,“好好的。”
“好。你说的。”裴迹之忍着心头的哽咽,朝院子外喊,“醉月!”
“你干嘛?”沈亦谣猛地站起身来。
裴迹之没理她,冲着推门进来的醉月喊,“拿张藤椅来!”
裴迹之要同她看月亮。
他随意往藤编的摇椅上一躺,双臂伸出来,“过来。”
沈亦谣乖乖飘过去,“要干嘛?”
“躺进来。”
沈亦谣怔了一下,蜷进了裴迹之的臂弯里,裴迹之的头发散着,刚好掻着她的脖颈。
两个人缩在一张椅子里,藤椅摇得吱呀响,裴迹之仰起脸,“你在么沈亦谣?”
“在。”沈亦谣略微挪了下身子,刚好可以脸可以伏在裴迹之的颈窝里。
天上银河高悬,昨夜的那场暴雨过后,所有的星星都冒了出来。
裴迹之语气仍有点恨恨地,“你不是要三年抵三十年么,那你现在就赔给我。”
夏夜的凉风轻卷进藤架下的两人,花草窸窸窣窣,身下人的体温让沈亦谣忍不住想贴得更近。
她肆无忌惮地用鼻尖轻轻嗅着裴迹之颈边,檀香扑进她的神识中。
是惩罚吗,还是安慰呢?
临走之前,让她有了五感。
裴迹之看不见她,感觉不到她,不知道她的眷恋和不舍。
她缓缓伸出一指,从裴迹之的耳垂一路摸到脖颈,一面漫不经心地答,“赔呀。欠债还钱,应该的。”
“我一直想,老了以后也同你这样看星星。你身量那么小,老了会是一个更小的小老太太。”裴迹之一边看着天上星斗,语气轻缓。
“你老了以后,应该会是个好看的白胡子老头吧。”
“可能跟我父亲差不多吧。”
沈亦谣摇了摇头,卷起裴迹之的发缠绕在指尖,“你会比你父亲更好看的。你长得像你娘。”
裴迹之停滞了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沈亦谣。我快记不起你的样貌了。”
第49章“你最好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
沈亦谣手中的动作猛地停住,裴迹之的一丝发被她不小心扯断。她胸口闷闷塞住。
脑中停转。
不是希望他放下吗?
不是希望他好好活?
为什么被遗忘,心还是好痛。
她低下头,有些慌张地,像是对自己说,“没。没事的。记。记不得也好。”
裴迹之下意识地笼紧了手臂,怀中却依然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紧。
“不好。你知道吗?回忆是越想越模糊的,想得越多,越被修改。我有时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沈亦谣被拥得更紧。手臂的体温暖烘烘炙着她。
还是做人好,暖乎乎的。
相拥着就能挺过很多事儿去。
“那就别想。少思少虑,日子顺顺溜溜地就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