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迹之蹙着眉,眼神空茫,像是陷入了久远的痛苦中。
“我以前也这样想过。你走的时候,一开始我其实没什么实感。哪怕人入了墓穴,也总觉得,你好像就在这世上哪个地方,我不想就好了。但后来,身边人渐渐不提你了,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好像大家都把你给忘了,但我怎么就忘不了呢?”
沈亦谣察觉到裴迹之情绪有些低落,用自己手臂把他环住。一点点把自己贴得更紧。
“我后来在哪儿都能想到你,在书房、门廊、园子里,哪儿哪儿都是你的影子。我躲到酒楼,躲到户部值房,躲去柳府,不回家也能想到你。越想越悲,越想越无奈何,那种想是清楚明白你已经不在了。一想就给自己遭罪受,但我控制不了。”
“后来我就知道,我躲不了。我祭奠你,天天看你留下来的那堆东西。我只能用想你去对抗想你的痛苦,你明白吗?”
沈亦谣说不了自己明白。
她那三年是没有意识地过的,没受过时间的苦。
尽管自己现在就在裴迹之身边,想他。
“去年腊月,有天晚上我突然就睡不着觉了。我就想起件事,毛骨悚然。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是想起进宝四年腊月我们一道看花灯那次吗?”
裴迹之摇摇头,“不是。是翻过了年,再过六个月。我们分开的日子,就比在一起的日子还长了。很奇怪吧?就是在平常的某天,突然想起来这个事,就害怕时间再往前走了。我受不了,在我那么长的人生里,你占的那份会越来越短。”
沈亦谣搂着裴迹之的腰,他这三年瘦了很多。
能怎么办呢?
她不能劝他往前看。不能劝他放下。
所有人都能这么做,惟有她没资格。
那就辜负了他思念沉甸甸的重量。
“你说你要赔我一辈子。”裴迹之笑里带了点哽咽,“你赔得起吗?”
沈亦谣把脸贴上裴迹之的脖子,一滴泪从眼角滑了下去,滚落进裴迹之的脖颈里,“赔不起。怎么办?只能赖着了。”
裴迹之脖子忽地被冰凉刺了一下,但他没在意。
回忆在他眼前渐渐显现。
去年重阳节,多年没回乡归宁的姑母回来祭拜祖父祖母。
园子里一大家子人一边听戏,姑母、母亲还有几个婶婶在后头打着叶子牌。
裴迹之离得不远,正好听见姑母赢了钱,兴头正好,随口说了句,“若是二郎媳妇还在,谁也赢不走她的。那年我输了个精光,还是二郎站出来拿自己的玉佩替我贴了个彩头。”
裴迹之的背影一滞,手里的茱萸酒洒在袍子上,戏台上呕哑嘲哳声化作嗡嗡耳鸣,眼前日头下光景模糊不清。
他忘了。
他对沈亦谣的记忆还需要一个多年未见的旁人提醒。
他对亡妻的情意在日复一日的重复祭奠中消亡,久远到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戏。
遗忘是他败给岁月的罪证。他骗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而他选择,不原谅。
那一天,他第一次想到了死。
“赖着?”裴迹之惨笑,下意识把头低下,对着沈亦谣声音的方向,“赖着好啊。我要你一辈子赖着不走,缠着我。你做厉鬼也别放过我。”
沈亦谣呼吸一滞,裴迹之垂下的唇角,刚好抵着她的嘴唇。
两个人贴得亲密,却有一人浑然不觉。
裴迹之温热的呼吸抵着她,叫她全身紧绷。
她只需要微微一抬脸,就可以吻到他。
她能这么做吗?能自私地只顾自己欲望,不管不顾,让生人继续痛苦熬着吗?
沈亦谣腰往后挪了一寸,“啊!”
她的头发绞进了藤编的椅子里,她慌张地把身子从裴迹之身上支起来,伸手去解开缠绕的死结。
“怎么了?”
沈亦谣着急忙慌扯着头发,随口撒了个谎,“没。没事儿。”
她的五感回来了,连带着痛觉也一道回来了,倒是麻烦。
裴迹之从藤椅上坐起来,眉头蹙起,眼神晦暗如墨,“沈亦谣,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沈亦谣猛地按住发丝一扯,直接从中段扯断,留了几根断发在摇椅上。
她揉了揉鼻子,“没有。”
裴迹之眼底闪过一丝幽深的精光,“真没有?”
“没有。”沈亦谣答得果断。
“你最好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裴迹之神色淡淡,带着雪一样的森冷,“别骗我。”
第50章“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多孤单啊。”
沈亦谣心虚地垂着眼睛,下意识揉揉鼻子,不敢说话,含糊其词。
“真没有。有点凉了,早些回去吧。”
裴迹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唇角一抹苦笑。
沈亦谣,她真的错漏百出。
裴迹之大步流星踏进门,一张俊脸拉下,双臂一张,“替我更衣。”
沈亦谣随手从桌上捡起一颗荔枝,闷声砸在裴迹之胸口,“滚。”
裴迹之不放过她,仍然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站在原地,唇角紧紧闭着,眼底不带半分情绪。
沈亦谣拗不过,还是走上前去,手指颤颤巍巍攀上他腰间的蹀躞带。
她的动作生涩而紧张,织物的纹理摩挲在指端,隔着衣料透过来裴迹之的体温。
她像个未经人事的青瓜蛋子。
小心拈着衣服的系带,脱去裴迹之的外袍。
时值夏日,裴迹之只穿了一件蝉翼纱的中衣,影影绰绰的肌肤透到眼前来。
他仍然举手站着,垂眉敛目,犹如一尊瘦骨清像的观音。
肌肤带着日夜浸淫的温润檀香气。
沈亦谣屏住呼吸,试图扼制心头的颤抖。
心一横,手伸上中衣的系带。
灼热的体温烫着她的指尖。
“咚!”沈亦谣转身就逃,踢倒了桌边的矮凳。
“你自己换!”
裴迹之到底放过了她,自己换了寝衣。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沈亦谣听着身边人的呼吸,他始终没有睡着。
耳边有指尖摩挲的细微声响。
沈亦谣慎了慎,问道,“你害怕下小雨?”
裴迹之心像被一方石磨慢慢压着碾。
他要怎么说。
他恶心泥土青草的腥臭。
恶心在细雨天撑伞,远赴千里去证实另一人的死讯为真。
他竟然在那天打了伞。
他像个畜生。
那天以后,他几乎听不得微雨如针扎一样打在油纸伞上的声响。
裴迹之喉头一滚,“不怕。”
沈亦谣仰躺在床上,雨幕把天光遮得结结实实,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房梁的形状。
还说她呢,裴迹之不也有事瞒她。
母亲走那天,是早上。
她在榻上醒过来,能看见窗口的白雾。
转过身,能看见母亲的死状。母亲走的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但自那以后,她也害怕清晨的雾气。
她能明白他。
但是死的人,是不要活人自责的。
沈亦谣从床上飘起来,翻到裴迹之面对的一侧,同他贴着鼻尖,呼吸绵长温热。
黑暗中贴近的距离,沈亦谣能微微看清裴迹之紧闭眼睑下的颤抖。
她慢慢贴上去,唇瓣印上裴迹之的唇边。
沈亦谣用心声说,“她更想你,好好过。”
沈亦谣翻身回了床榻另一侧,扯了扯被子,“不怕就睡觉吧。”
黑暗中,裴迹之缓缓睁开眼,睫羽轻颤。
唇瓣刹那冰凉柔软的触感雁过留痕。
像一滴水化开在了他的唇上。
第二天一早,沈亦谣就开始处置书房案头上堆着的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