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是想为我抱薪。还是想独善其身,不愿意背上今生债?“裴迹之一步步走上前来,压迫着她往后退,”沈亦谣,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同自己上辈子一定结了恶缘。
沈亦谣回答不了裴迹之的问题,负气而走。在园子里四处游荡。
她是想躲着他的。
自己又没含冤又不含恨的,她就想老老实实恪守个做鬼的本分。
要裴迹之偿还孽债,还是再续前缘,她都没想过。
当年的事,她早就不怪他了。
裴迹之和梁国府,都对她有很深的误会。
那年她意外小产,是因为裴迹之科举未中,又跑出去浪荡喝酒,她在城中找了一日,滑了一跤,跌落了腹中孩儿。
那一年她活得很痛苦,每日醒来,都会暗暗抚摸自己的小腹。
若是裴迹之争气些,若是裴迹之行事稳重些,都不至于此。
她终日散发披肩,倚在床头,一想起来便暗自垂泪。
她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她装不出来。
裴迹之在她面前越谨小慎微,越恭敬伺候,她越恨、越厌烦。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早些如此待自己?
她也恨自己、厌烦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小心一些?为什么那日非要去寻裴迹之?
也厌烦旁人,他们或是可怜自己,或是说些流言蜚语。女人落胎,是常有的事。他们说,她还会有孩子的。
但是怀胎四个月,她日日期盼着孩子能在自己肚子里好好长大,她每日都会想起一个好寓意的名字,她集了个册子,要自己慢慢想,要给他最好的。直到孩子没了,她都没能想好他的名。
她从未学过女红,但那时候她和绿竹天天头抵着头,给孩子挑襁褓的花样。她想用自己拙劣的刺绣,给孩子日后留一方小小的纪念。
她没有心力再管府中事务,许氏把中馈收了回去。
她一日一日地颓丧下去,越来越瘦。裴迹之日日在床前守着她,他喂饭喂药,她总是扬了碗,让他滚。
说和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变成了说教。
为人妻子,不敬不顺,像什么样子。
那是一场对她异常残酷的凌迟绞杀,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世间的好妻子、好母亲都扑了上来,她们以身作则,告诉沈亦谣她品行不端,有悖女德。
所有人都有资格、有立场指责她两句。
要她恭顺、要她朝前看。
她把过去的爱恨埋在了那张病榻上,撕开痛苦的血肉,重新站了起来。
她不再争辩,假装一切都过去了。偶有人在她面前或是不小心提起孩子,或是避讳着什么,沈亦谣只是笑着附和,都过去了。
其实她没想通,真正想通是在很久以后,父亲因病死在任上,半年后母亲也忧思过度亡故。
一年之间,痛失双亲。她哭过之后,终于看清生命的本质。
每个人都在迎接死亡的路上,或早或晚。
最后那半年,她其实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对裴迹之视若无物,不在意他是否愿意读书,是否耽溺声色,是否要纳妾。
许氏发现了他们夫妻失和,不管她是好言相劝,还是疾言厉色。沈亦谣都懒得与她装了,她其实生活得很自在,想骂人骂人,想跑路跑路,不看任何人脸色。
所以她最后病死的时候,是没有仇恨,了无牵挂地走的。
她无缘无故地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裴迹之在梁国府找了一圈,一无所获。他自嘲一笑。
果然是沈亦谣。即便过了三年,即便做了鬼也要逃到天涯海角。
忽地,他脚步一滞,眼前书房里一片昏黑。
长年不灭供奉沈亦谣的香烛熄了。
他缓缓闭上眼,漆黑的恐惧从脚下漫上来,一路冲上头顶。唇色霎时变得惨白。
那是再次被沈亦谣抛到身后的预感。
他缓步走到灵牌前,桌上一片狼藉,蜡油在桌上凝成一片,滴落在地。
地上沈亦谣的牌位碎成了两半。
夏夜凉风骤起,洞开的花窗将裴迹之鬓间发丝吹乱,裴迹之握紧双拳,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咯吱作响。
他跪在地上,将亡妻的灵牌一块块拾起,抱在怀中。
全身气力尽失,黑暗拖着他往地心里坠。心头最后一点希望被沈亦谣劈头盖脸浇熄。
她不愿意再与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牵扯,认为她重返人世,徒增烦恼,是因为他日日夜夜的牵挂和祭奠。
她不要他的情,也不要他的偿还、他的歉疚。
就连他三年来唯一凭吊亡妻的方式,她也要毁掉。
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沈亦谣心还硬的人。
第11章练到最后,你中有我
梁国府里灯烛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地亮起来。
丫鬟小厮拎着灯,摩肩接踵地塞在廊下,裴迹之不让他们靠近。
他一路仰头高呼,“沈亦谣——”。
呼喊声一路传到国公爷和许氏的院子里,许氏穿着单薄的中衣,赤足“咚咚咚”跑下床,站在花窗边。脸黑如炭。
“他疯了!”许氏气冲冲地就要杀出门去。
国公爷上前为妻子披上外衣,皱眉仰看天空。星河灿烂,万里无云。
明天是个天晴的好日子,梁国府将喜提京城劲爆流言一则——
梁国公世子丧妻三年后,忧思过度,为妻辞官后疯了。
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老来丧子、幼子不堪、声名狼藉。
叹了一口气,颤颤悠悠自己走回床上。
要不一觉把自己睡背过气去吧?
裴迹之边走边喊,许氏穿上衣裳赶过来,身强体壮的老太太从游廊下窜出来,伸手就左右开弓扇了裴迹之两个大耳刮子。
“你喊什么!”
裴迹之捂着脸,笑着答,“我喊鬼呢。”
许氏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儿子剁了,“人死了三年了你现在鬼吼鬼叫什么!还不快滚回去!”
“你别管我。”裴迹之自顾自走,边走边喊。
许氏从背后一把把裴迹之揪住,扯过脸来一看,裴迹之双目红肿,失魂落魄。一时竟语塞,“你、你……真是疯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裴迹之浑浑噩噩地,双目失神,“我想做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亡妻,活着的时候就喜欢逃跑。生气了就回娘家。
如今做了鬼魂,只要她不想回应,他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许氏猛地推搡了裴迹之一把,“当初就不该让你娶她!她性子刚硬,与你本就不是良人!她活着的时候,给过你一分好脸色吗?她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这么挂念她!”
“她是良人。是我不是。”裴迹之垂下头,自顾自地走了,“母亲。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讲了。”
他本来就不该激她。
沈亦谣小心翼翼,就是为了不与他产生半分纠缠,是他自己得意忘形,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无论是她的回来,还是与他再结发,都不是沈亦谣心中所愿。
裴迹之恍恍惚惚,竟走到了沈亦谣生前所住的熙春阁。
熙春阁院门前落了锁,锁头生了锈,积年陈灰。
两年前,整个梁国府大兴土木,熙春阁是唯一没有大修的院落。
本就地处西北角偏僻清幽,沈亦谣故了以后,就连从院门前经过的人都少了。
裴迹之不知道该拿这处院子怎么办,他不敢进,也不让人进去洒扫。
三年的爱恨与挣扎的片段,都被一把锁挡住。一张被子盖下来,活人只管蒙头朝前走。
沈亦谣的寝居里,陈设一切如昨。
她生前用的毛笔,还搁在笔架上。窗前铜镜旁,还有她离开梁国府那日从妆奁里拿出来挑的钗环。桌案上的烛台,还有未燃尽的残烛,那是她亲手剪的灯芯。
甚至床上叠的被衾,都还是她离开前的那张绣折枝梅蚕丝锦被。
沈亦谣飘在房中,一瞬间有种时空错位的茫然。
梁国府变了太多,理所当然地,她以为熙春阁也变了。是以她前几日甚至没有想过来看一眼。
是不想、是不敢。
她怕变化,也怕回忆。
沈亦谣皱了皱眉,几乎想立刻转身逃开。
痛苦的回忆涌上来,她曾在那张床上缠绵病榻多时,床头的梨花木有一处因她头的倚靠被打磨得锃光瓦亮。
一砖一瓦,都是一草一木都是过去的痕迹。
离开那日,她与裴迹之在书房吵完。她转身就回了熙春阁收拾包袱行李,她想回檀州娘家散散心。
即使她娘家已经没有娘了。
裴迹之追过来,隔着花窗,看绿竹为她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