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眼睛气得通红,“你要去哪儿?”
“回家。”沈亦谣敛眉垂目,不带半分情绪,一边招呼绿竹用青玉簪,把绿竹拣出来的那支裴迹之送的翡翠碧玺梅花金簪拔下来搁到案上。
裴迹之像是被刺痛,眸光闪烁,他竭力压着声音,“这儿就是你的家。”
“不是。”沈亦谣沉着脸,心像被虚空攥紧了。她早知道裴迹之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而她知道那都是骗局。
她其实并不喜欢争吵,她不明白裴迹之为什么要追过来,为什么不放过她。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裴迹之说着就要迈进门槛来。
“出去!”沈亦谣猛地拔高了声音。
裴迹之抬起的脚愣在原地,像是被吓住了。然后下定决心,迈步走了进来,他站在门槛边,怒不可遏,“既然这里不是你家,那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沈亦谣的预感被印证。
她全身颤抖,头脑发蒙,她捏紧了自己手腕,大口大口呼吸,却还是觉得胸口紧得发疼,她几乎不成声地祈求,“我求你了,你出去吧。”
她只是想要清净,想要不被打扰,想要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而不是随时随地,都有人会闯进来,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此地,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无法拥有、支配这个宅院。
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却还是一无所有。她的夫君不属于她,他随时可以再娶,纳妾。她的居所不属于她,任人践踏。
相反,她被梁国府蚕食、被侵占,她是被禁锢在这座宅院里的囚鸟,只是以某人的妻,以女主人的名义将她牢牢锁在这片土地上。
过去的痛苦将沈亦谣笼罩住,她蹲下身,抱着膝坐在窗檐边,身无所属的漂泊感再次让她不知所措、手脚失力。
她现在是孤魂野鬼,依然被锁在这座宅院里,不得自由。
她下巴靠在抱膝的手臂上,视线飘忽看,忽地,注意到一件陌生的东西。
靠着书架那张桌案上有个信封。
沈亦谣飘过去,手拿起那张泛黄的信封。
应该在此处放了很久了,纸张泛黄、变得有些脆,拎起来沙沙作响。落满了灰。
上面有裴迹之的字迹,“沈亦谣亲启”。
裴迹之自小习欧体,谨慎端正,像裴家一脉相承的为官之道。
信封上的亦字却隐隐透出颜体的磅礴饱满,写颜体的是沈亦谣,那是她常常与裴迹之一起练字的结果。
她与裴迹之两人名字中都有个亦字,他们互相写对方的名字,一遍一遍,练到最后,你中有我。
沈亦谣抖了抖信上的灰。
信没有加封,不是用来寄出的。是等她回来自己看的。
沈亦谣手指捏住那张薄薄的信笺,要取出那封迟到了三年的信。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
几乎是立刻,裴迹之就把视线转向了桌案。
“别看!”他面色铁青,声音颤抖。眼里是讳莫如深的恐惧。
第12章放妻书
沈亦谣目不转睛,如果裴迹之能看见她的话,会发现她的脸冷静而残酷。
她用行刑般沉静如水的眼神,看裴迹之慌张,看他无路可逃,看他唇角颤抖,瞳孔战栗。
然后手下略微用力一抖,那张信笺“簌簌”展开。
揭开了尘封三年的往事。
那是一封放妻书。
事实上,裴迹之没有用放妻的字眼,他用的词是“相别”。
“夫妻相别书一道,盖说夫妻之因,前世三年结缘,始为今生夫妇。前世结恶,今生冤家,故来相对。初乍见之欢,终怨恨憎会……愿妻别后,夙愿得偿。如鱼得水,任波自游。与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为留后凭,谨立。”
沈亦谣失神地读完了这封放妻书,怔怔愣愣地转头看向门口的裴迹之。
他像被定住了身,被牢牢按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所以。”沈亦谣声音有些发抖,“我们三年前就和离了吗?”
裴迹之迟迟没有说话,他只是无力地看着桌案上被拾起的那张信笺。
纸张皱起,像被沈亦谣死死攥着。
“那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沈亦谣蹙眉沉思,脑中茫然,飘忽不定。
如果说她被困在梁国府的原因,是她生前未得自由。
那如今她看到了这封信,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她脑中灵光一闪,也许她现在已经可以出梁国府了。
沈亦谣如风一般从窗前钻出去,院子里藤架上的枯叶因她刮过而沙沙作响。
裴迹之就这样看着那阵风从窗前吹过,看着他的妻子迫不及待地奔向她的自由。
他慢慢走到案前,蹲下身,捡起那张被风刮过,被他妻子毫不留情遗弃,掉落在地的书信。
青色衣袍沾了一地尘灰。
房子里没有点灯,昏天暗地。
他一直没有起身,手撑地,手背青筋凸起,死死攥紧那封放妻书。
年轻气盛时的去信,辗转三年,还是落到了沈亦谣手里。
裴迹之手捏着那封信,在门槛边枯坐到了天明。
直到天光亮起,他都没有再挪过一步。
沈亦谣生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红着眼,说她要自由。
他们没能好好告别,一封放妻书,困住了生前的沈亦谣,和亡妻后的裴迹之。
在熙春阁最后一次的争吵,他终于看到了妻子无路可退的痛苦。
他同样被刺痛,在沈亦谣的绝望中尝到了自己爱的苦果。
为什么年少情深,会走到这个地步?
沈亦谣死的第一年,他锁了熙春阁,把绿竹放到了别的院子,他不去看,不去想,把沈亦谣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
因为他们没能告别,所以可以当做从未别过。
他当作沈亦谣只是回了娘家,一切照旧。
第二年,母亲要重修宅邸,谈到熙春阁的处置。他应付着说都由母亲。
却在当夜狂奔至熙春阁,想要再看看妻子留下的遗迹。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庭院深深,每一处都让他看到妻子生前的幻影。
沈亦谣在初雪天曾为他折一枝红梅,妻子娇小的身子在梅树旁跳上跳下,抖落了满头风雪。她笑着举起那枝红梅向她走来,大红斗篷下小脸被冻得通红,嘴边还呵着雾气。她笑着说,来年要与他共栽一株绿梅,相映成趣。
沈亦谣在夏天,仰躺在藤架下,身穿轻罗纱的襦裙,她怕热,撩起袖子,露出一截藕断似的白手臂,摇着小扇。与他共吃一块冰镇的甜瓜。
也曾与他在桌案前,浓情蜜意,为他撩起耳边掉落的鬓发,和他一起共剪一枝红烛。
那一天,裴迹之终于认识到妻子的死亡。
第二天,他搬到了书房,决定让自己活成妻子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沈亦谣回来的时候,正看见裴迹之神情萧瑟,呆呆地坐在门槛边,下颌上冒出一截青胡茬。
她慢慢走过去,没有说话,和他并排而坐。
“沈亦谣。”裴迹之忽地出声叫她。
沈亦谣一颤,愣了半天,终是回了一句,“嗯。”
“你没走成?”
沈亦谣支支吾吾,有些尴尬,“嗯。”
“还是不能出梁国府?”裴迹之收拾好心情,故作镇定,掩饰自己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再也不能吓到她,不能绊住她,不能损害沈亦谣甘之如饴的自由。
“你怎么知道我在你旁边?”沈亦谣没回答他,反诘问道。
“感觉。”裴迹之也说不上来,没有凉风,但那一刻,他确实感觉到了。
“好吧。”沈亦谣闷闷地答话,垂下头。
“你也别太失望。”裴迹之扯了扯自己颈间的衣领,胸闷到几乎快窒息,声音听起来却仍旧无波无澜,“应是你心结还未了。你看,我早说了吧,你的心结与我无关。”
沈亦谣仍旧垂头丧气,声音闷闷地,“或许吧。”
裴迹之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袍子上的灰,语气打起几分精神,“我说了,我会帮你找离开的办法。你要相信我前朝廷五品大员的办事能力。”
沈亦谣手托着腮,有几分无奈,“你不辞官也可以帮我找。你这么心急做什么,我等你下值就是了。”
裴迹之弯腰凑过脸来,刚好抵上沈亦谣的鼻尖,漆黑的墨眸里闪着狡黠的灵光,“辞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头还不是三次辞官三次复起,都是要挟帝王的手段罢了。”
他伸出两指,想象着沈亦谣的脑门儿,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以我的能力,再重新入仕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说不定我一鸣惊人,两三年就做个宰辅,吓死你。”
何况那不是心急,那是他从阴曹地府偷过来的时间。过一个时辰,少一个时辰。
沈亦谣想了想,也是,以梁国公府如今的地位,再加以裴迹之这些年混迹官场结交的人脉,怎么也能捞个边镇小吏当当,总归是活着就还有机会。
“好吧。”沈亦谣从地上弹起来,也像模像样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石榴裙,“你有什么想法?”
“有一个地方。我猜和你的心愿有关。”裴迹之灿然一笑,胡渣落拓也难掩少年从眼底绽出的光芒,熠熠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