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漠:“……我就不必问你,你为何放弃家族命令了吧?”
李元微:“因为要找的人,是你的母亲,玉霜夫人。云州张氏似乎也察觉你母亲身份有异,他们软禁你母亲。我不想你插足此事,我带你一起离开了。”
张漠抬头看着树上那些祈福木牌:“我也不必问你,如今霍丘占领的云州城中,所谓的圣女大人,是谁了吧?”
李元微短促笑了一下。
他是一个严肃的人,此时竟勉强开了一个玩笑:“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情报据点已经毁了,我对北境一无所知。”
李元微:“但你还少问一个问题。”
张漠漫不经心:“什么?”
李元微:“你忘了问,那个尝试刺杀圣女大人的义士,是谁。”
张漠绷起心神。
有那么一阵子,他好像飘在浮云中,好像已然死去多时。他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问出来,而李元微告诉了他——
“是云虹。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收到最后一则情报的时候,我便知道,如果有江湖人动用了朝廷的关系,不是你,就是你信任的人了。
“你在汴京。那除了云虹,还能有谁知道这条情报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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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中,王庭高院,圣女大人接见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圣女的居所是以前的张宅所改。此地重建,没有百年古宅的端然庄重,只有异族人的轻浮感。满堂沉香,侍女跪伏,一个戴着铁甲面具的侍卫守在云帷后,是这里唯一的武力。
云野扫了那铁甲侍卫好几眼,看不出对方武功的深浅。
云野更谨慎:“这位长青,是我的朋友……”
圣女噗嗤。
圣女慢声:“明明是萧林,不是吗?”
四下死寂。
云野错愕,眼神骤缩,他回头看长青。长青冷寒锋利的眼神如冰刀子般,扎向那位圣女。云野意识到事情的棘手:这二人可能认识。
怎会?
长青隐姓埋名,在北周多年,怎会认识这个圣女?等等,这位圣女,其实也不是霍丘人……
圣女看着长青:“你回来了。你想夺回霍丘王位吗?你不怕现任霍丘王杀了你?当年太原之战,某方面来说,你选择了‘十二夜’,便是背叛了霍丘。没想到云野寻找多年的人就是你……命运真有趣,对不对?”
长青绷住全身肌肉。
他压抑自己的愤怒:“太原一别,三年未见。玉霜夫人的狠毒,我印象深刻。若非夫人反应迅疾,你的长子不会一触即溃,所有准备不攻自破……霍丘得你,难怪可以坐拥云州,与北周开战。”
他淡声:“看来玉霜夫人,完全叛国,选择霍丘了。”
云野缩眸。
高位上的圣女拂开帷帐,扔掉纱巾。她轻笑:“叛国?不不不,我在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她的话让两名听众不解,她的铁甲侍卫忠心守卫。
圣女从那层层帷帐堆中走出,金钏银链环身,她乌发雪肤,明眸金影,眼尾还有一滴泪水般的墨痣。
满屋服侍的侍女都比她年轻,却没有一人拥有她这种珠玉满堂的风流。
云野只见过这位圣女几次,每一次都为此震慑,警惕“红颜之祸”。长青只和玉霜夫人在太原见过一次,那一次就足以刻骨铭心:那时候,长青根本还没有暴露自己卧底的身份,玉霜就凭借她对子夜刀的了解,困住了“十二夜”,挑拨北周朝堂与江湖的关系。
原来圣女是她。
长青想,只能是她了。
玉霜夫人走下高阶,踩着云纹茵褥,娉娉袅袅间,她站到了长青面前。
她笑吟吟:“我可以帮你回到霍丘,你想当一个普通人,还是杀了现在的王,瓜分王位……我都不在意。不过你想回来,得帮我完成一件事。毕竟如果没有功劳,我也不好在王上面前为你说情。”
她凝望着长青。
长青恍惚间,有种被张文澜凝望的感觉——那种妖鬼一样姝丽的眼眸,那种万事皆是游戏的眼波。
张文澜更青涩些。
而他们面临的玉霜夫人,香风如烟,密不透风,钻入人的骨缝,噬啃人的血肉,让人飘飘然,心如鼓擂,浑浑噩噩。
玉霜夫人柔声:“帮我毁了阿澜。”
满堂风起,侍女退下,只有一位忠诚的戴着铁甲面具的侍卫,在两大高手面前保护着圣女的安危。
“阿漠带走了你,你应该有机会见到我另一个儿子。阿漠当年就快死了,我封锁太原城,他无法及时得到医治……但是北周这些年却一直有宰相,必是有人乔装他了。是阿澜,对不对?
“哈,你这个眼神,是被我吓到了,还是被他戏弄了?
“你这些年在做什么,我不感兴趣,但是如今,我们是盟友了——无论你叫长青还是萧林,我教你怎么向他复仇。”
第122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20
汴京开宝寺中人来人往,一株还没挂满祈福木牌的古树下,迎来了两位同行的郎君。
张漠靠着树旁的木牌架,安静看着李元微询问那小沙弥如何写木牌、写字祈愿、悬挂祝福。
大部分香客是不识字的,写愿望需要沙弥代写,沙弥从中收一两文香火钱作报酬。李元微当然不存在这种需求,张漠便看李元微自己写好了祈愿牌,将木牌交给沙弥、挂于树梢。
树间木牌哗啦啦,张漠随意一瞥,看到了李元微所写的内容:《百岁歌》。
密密麻麻的诗文为了写满木牌,字迹格外小。这笔字,寻常人是写不出的。而“百岁歌”,顾名思义,张漠也不用去想那是写给谁的了。
他难免觉得好笑。
李元微是个古板得毫无趣味的人。这种人当皇帝一丝不苟,做朋友就过于呆板。
昔日二人同行,写祈愿牌这种新鲜事,是张漠的乐趣,李元微从不感兴趣。而今,张漠对这种事失去了兴趣,反而李元微一板一眼地去信什么祈愿。
张漠凝望着古树间的红丝线与木牌出神时,李元微心满意足地走了回来。
李元微:“你在想什么?”
张漠本能停顿一下,想要隐瞒。但他又思及李元微对自己的了解,便说了实话:“我在盘算,若是我此时动身,从汴京赶往云州,之后再下江南,是否来得及。”
李元微了然。
他也是犹豫一番,才告知“云虹”的消息。告知时,他就知道张漠会有的烦恼了。
李元微:“来不及。
云州情报据点被毁,如今那边什么情形,一无所知。如果那圣女真的是我们以为的那个人的话,与人智斗需要时间,你没有时间。”
李元微又道:“你每在云州多耽误一寸时光,你的处境就越危险一分。你还能赶到建业吗?虽然我知道一旦去建业,你必然撑不住,但是……不要做更危险的事了。”
张漠感慨:“是啊,我没时间。”
他语气怅然,带着万般伤怀。
一时间只闻风吹木牌声,天地变得格外寂寥。
张漠:“我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辜负她了?我原本想着,倘有下辈子……现在,我明知她有危险,也不能北上……阿大,我没脸想下辈子了。”
他笑一笑:“我们大概永远没可能了。”
李元微沉默。
半晌,他不熟练地安慰道:“我已联络鬼市,通过鬼市联络那些江湖人。那些江湖人或许有法子营救,这也算是我们和江湖的合作吧。”
张漠摇了摇头。
寻常江湖人,岂能平安从此时的云州救人?若云虹都困于云州,其他人更加……
他自己是实在没精力对付他娘,日后、日后……小澜怎么办呢?他将姚宝樱拉入这个局,他们的胜算真的会多一分呢?
若姚宝樱在其中出事,他既对不起小澜,也对不起云虹。
张漠感到喉间腥甜,眼前发黑,周身发烫。他恐自己又要吐血,但李元微在身旁,他强力忍耐。强忍之下,耳鸣嗡嗡,张漠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李元微的话。
李元微说:“或许我们应该相信云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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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云州城中圣女府邸,玉霜交代长青一些事宜。
她要长青重回北周。云野在旁听着,将这些事的轮廓凑到一起,暗自心惊。
云野看一眼玉霜:张文澜和玉霜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玉霜这样恨自己的儿子?
玉霜扭头,看到云野那个眼神,不禁闷笑。
她竖起一根手指,晃一晃:“我最喜欢的孩子就是阿澜。”
她轻喃:“可他一点也不听话,总坏我的好事。明明我们可以一起瓜分胜利果实,他却想杀死我……”
她记得张文澜当时的眼神。
那种火焰在眼中燃烧,癫狂得兴奋的眼神。
阿澜是清醒地将她推往火海的,阿澜快被逼疯了,可她早疯了。
流浪十余载,被囚三十年。
世人只说她是因爱情而落到这一步,无人知道那是“囚禁”。
张家太会伪装了,她的丈夫太有本事了——连阿澜,都没意识到她在被囚禁吧。
如今想来,其实她与张明露相识后不久,张明露就查出她是末帝丢弃的公主了。
不然,张明露是高高在上的云州节度使,他怎可能娶一个没有身份的山野孤女呢?
张家畏惧他们当年逼迫皇帝的后果,张家怕极了她还活着这件事。
多可笑,高家世代和张家联姻,高家女恨死了她这个“意外”,却不知道她的性命每时每刻都悬在张明露的监视下。她稍微表现出对权势有兴趣的模样,张家都会杀了她。
世家让她活着,是为了日后和末帝谈判吧?
嘻嘻,那她就杀了末帝,烧死张家。谁也别想谈判!
谁与野兽为伍,谁被人四处争夺,谁做任何事都被监视,谁又因没有高贵出身而受到云州那些世家的刁难?!丈夫背叛,情敌仇视,父皇利用,世人鄙夷,子女远离……只因为她是那个流落民间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