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爱纯粹专注,他们竟然害怕她?!
她是正常人的时候,必须失去阿漠;当她疯了,他们才肯让她养育阿澜。
什么阿漠受尽宠爱,自幼出门四处求学……那是张明露剥夺她的孩子的借口罢了!什么阿澜是野种,末朝公主的血脉若不受欺凌,根本活不下去。
可阿澜太不懂事了。
她也无法与阿澜共生。
她曾经很矛盾,该不该让自己的血脉存活,受尽苦楚。她时而折磨阿澜,又时而教导阿澜。她想让阿澜看清遍地豺狼的真面目,她又怕阿澜看清后会活不下去。
不过那是曾经了。
当阿澜推她入火海的时候,当她在太原看清阿漠志向、知道自己与阿漠的理想背道而驰的时候,她已然决定:欲行大事,必亲斩自己的血缘。
也许她凄惨死在张宅,世人才会同情。也许她为了君臣牺牲,世人才会歌颂。也许她隐忍哀求以泪洗面,世人才会谅解。
可是,凭什么——
她天生该是疯子么?她生来就该承受一切么?
朝不保夕与失去自由的日子那般漫长,大周君臣因权势争斗毁她一生。君臣之斗斗到了云州,牺牲品只有她!
他们为她编织了一个为爱发疯的谎言,他们掩藏了自己的罪行。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荒唐的公主么?
没关系。
他们想要的,她都要毁掉。他们得到的,她都要他们失去——
“一个个来,谁也逃不掉。”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云野打个冷战。
玉霜道:“你是霍丘国的大于越,王上需要你。你从北周的汴京回来,想必你有很多情报要和大王分享。我们是盟友,你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云野:“倘若你害了长青,我们便不是盟友。”
玉霜无辜:“难道他不愿意亲手对付阿澜吗?长青大侠,你若是不愿意,那便不用去了。你留下来,让我想想,大王如今在前线打仗,他还不知道他从未蒙面的王弟回来了——你需要我告诉他吗?”
这番带着笑的威胁,让堂上的云野和长青都绷起了十二分心神。
半晌,长青淡声:“如圣女所说,我们不是敌人。我会即刻返回北周,执行圣女的计划。我也希望二郎不得好死。”
玉霜满意点头。
云野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如今霍丘与北周开战,霍丘王亲自上战场,后方交给了玉霜。云野长期在外,不知道为什么霍丘王这般信任这个女人,但是他必须为了长青,留在这里摸清情况。
云野在沉思、长青转身准备离去时,他们听到堂外有骚动声。
云野和长青两大高手还没动,便感觉一阵劲风过,玉霜身后那个戴着铁甲面具的侍卫倏然擦过,迅疾如电。二人对视一眼,对方已经回来了。
对方“啊啊啊”,发出沙哑而奇怪的声调,朝玉霜指手画脚。
云野二人迷惘。
玉霜轻笑:“别担心。他毁容了,舌头也没了,还不会写字……只好这样与我交流。这世上,恐怕只有我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了。”
云野拉近乎:“他倒是对夫人忠心。”
玉霜:“他从火海中救了我呢。不然我就被阿澜那个坏孩子烧死了。”
那个铁甲侍卫指手画脚一通,玉霜懂了:“城中卫士发现贼人的踪迹,要调兵去捉。”
云野:“贼人?圣女大人可需要我相助?”
一旁沉默的长青,感到玉霜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困惑回视,玉霜的那一眼轻若烟云,已然挪开。
长青不知对方为何忽然看那一眼,玉霜已经笑着回答他们:“大于越不必见外。是前些日子,有个贼人行刺我,被我的‘阿甲’拦住了,对方逃了。”
她的“阿甲”,指的是那个铁甲蒙脸的毁容侍卫。
玉霜:“如今满城通缉,但她武功太高,很难找到。大于越若是遇到了,帮一帮也可。若是遇不到,也无妨。”
云野:“难怪云州城门下搜查极严。”
玉霜:“有进无出嘛。”
她轻声:“我倒要看看,事情会不会变得更有趣。”
她美丽的眼眸如妖鬼般灵动,闪着日光金辉,难辨年龄。
云野和长青离开后,二人商讨一番后,长青准备南下,云野则以大于越的身份接触云州政坛,准备接管城中戍卫兵。
战乱之时,云州人口锐减,到处缺人。高善慈轻易地编造了一个“家破人亡投奔亲友”的谎言,便被一家急缺侍女的高官买了去。
当日下午,高善慈被领入了新宅。
管事带着她在假山清湖
间穿行:“我们大人刚从外地回来,府上亟需小厮侍女,不然这般伺候大人的精细活,轮不到你。我们大人很忙,平日不会常在府邸……”
管事回头一看新侍女,对方清丽婉约,即使穿上侍女服,也不像是寻常侍女。
他心中一动,转了转念头,压低声音:“你若能得大人赏识,服侍大人,别忘了提携……”
高善慈出身高门大户,一听便知对方暗示什么,她当即脸色苍白,便要下跪:“婢子不敢……”
“起来!什么敢不敢的,”管事硬把她拽起来,提点她,“我们大人位高权重,平时可轮不到你高攀。大人和我们王上是多年好友,连王上都给我们大人面子。这几年,大人在北周忙活一些事,这不,北周和咱们打仗了,大人才有空回来……”
高善慈愕然。
这番描述,听起来,怎么像是、像是……
管事还在洋洋得意:“你若想爬上高位,可得抓紧时间。我们大人可是大于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王上派去战场,你就见不到他了!”
“大于越”。
高善慈面如纸白。
还没等高善慈想出个借口,前方一阵哗然,管事大惊:“什么事?!”
有侍卫回答:“我们似乎追到那个刺杀圣女的贼人了,大人当心——”
管事结结巴巴地呵斥侍卫们,赶紧追贼人。管事自己腿肚子发软的时候,听到自己身后的新侍女虚弱道:“大人,我肚子痛,敢问哪里可以如厕……”
高善慈说完便后悔自己还是不够粗俗,但这个管事正为贼人担心,哪里顾得上她。
管事随意指了个方向后,他不敢在原地等候,急急忙忙拐进某个院子里。
高善慈聆听动静,料定那胆小管事应当没心思管自己。她按照自己记忆中来的方向,寻找逃出去的路径。
一排巡察侍卫冒头,高善慈忽地躲入假山山洞中。
她贴着山壁而站,后背一层冷汗,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这般弱女子,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缓慢地扭过头,握紧自己袖中护身的匕首。这匕首,是分离之时,姚宝樱送她的。
她握着匕首的手尽是汗,她缓缓抬眼,果真——
假山山洞中,还有一人。
这是……管事说的刺杀玉霜夫人的小贼吗?
所谓贼人,一身府中侍女的打扮,轻盈地只凭山洞凸出的一块石头,便姿态稳然。她坐在高处,长带拂腮,体轻欲飞。
此女鹅蛋脸,杏仁眼,肌肤赛雪,眉目间神色高邈清寒,玉莹尘清。
高善慈自己便是美人,少有因同性而失神。她只为玉霜夫人失神过,此女是第二人。而此女坐在高处的石头上,侍女衣带委曳飘零,此女指着她胸前匕首:“这是谁给你的?”
连声音,都宛如空谷幽兰。幽兰自芳,美玉不艳。
高善慈去看自己的匕首。
她忽然恍悟,抬起了头:“你是……云女侠,是吗?”
“你是看到了我的匕首,才现身的吗?这是宝樱给我的,她让我找她师姐……你遇到了麻烦,对吗?”
云虹垂眸看着她。
她与人同处,宛如隔着云烟山海,俯看众生。这般仙子般的人物,是为了什么,走入红尘人间?
高善慈静立原地,将所有事串联一遍,渐渐了然。
她喃喃:“我原本不想再与他打交道……这实在太危险了,但是……”
宿命巧妙强大,让人无力相抗。
假山外的清风吹拂高善慈的额头,她轻声:“恰好我曾在云州长大,对云州地形了如指掌,又恰好出逃过。只要我的新主人受我蒙蔽,我便能帮云女侠离开云州。”
当夜,云野从军营中回到自己被安排好的新府邸。
新侍女鬓鬟亸媚,在烛火下盈盈而立,俨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当风吹来满湖清香。
早冬雪在窗外簌簌飘扬,窗内暖阁间,云野坐在藤木椅上,看着炉火熊熊。
连他都不禁被逗笑出声——“我不是说过,下一次见面,我就会杀掉你吗?”
他的新侍女静静跪下,说自己无路可去,又道:“……难道你不想监视我,来云州到底做些什么吗?此时杀了我,你便永远不知道了。”
云野:“我若此时仍不杀你,日后难保后悔。”
他掐着她的咽喉。
她艰难吐字:“杀了我,你便……不会后悔吗?”
烛火荜拨,照在死寂的屋堂中。云野捏着她脖颈的手一点点用力,看着她脸色发白,呼吸一点点困难。她像脆弱的林鸟般轻微挣扎,乌发间叮咣一声,什么物件坠地。
他侧头一看,看到一枚玉钗。
……那是他曾送给她的。
他冷不丁看到她眼中的泪光,骤然间失魂,整个脊背被烫了般生出一层汗。他惶然收手,看她咳嗽着捂住脖颈,跪坐在地。
他一言不发。
宿命的可怕荒谬,于此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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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的开宝寺,钟声伴着余晖铺照大地,佛灯一一点亮。
子夜时分,张漠在开宝寺后门前,弯腰长揖,与李元微最后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