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呢。
他总畏惧自己和宝樱变成爹娘的翻版,他怕宝樱未婚先孕,怕宝樱受到礼法的刁难与约束……但也许
,他想错了。
他依然觉得自己与宝樱像是爹娘的翻版。但或许,境遇与娘相似的那个人,是他;对应爹的那个人,是宝樱。
他此时被困于此处,虽心甘情愿,却到底行动不便。
如果那些年,玉霜是被囚禁的,那许多事情的含义,都要重新思考了。
被人从山野中带回凡尘的野狐,是否真的受到珍惜?野狐的生存之道,在凡尘中是否真的适用?
爹在他的记忆中面容模糊,发疯的人总是娘,但爹也在娘诱哄他、想杀掉他的时候,用复杂的眼神看他。
他会变成像娘一样吗?
世人忌惮异类。
云门那些人不喜欢他,“十二夜”也厌恶他,江湖人对北周没有信心,更想与南周结盟。他们想姚宝樱和赵舜成亲,而姚宝樱担心他不同意。姚宝樱囚禁他,就像爹对娘。
娘阻止不了高氏女进入张家。
他真的阻止了赵舜和姚宝樱的可能吗?
他们会不会关着他,隔绝他的消息?他们会不会在木已成舟的时候,再通知他?姚宝樱会不会有一日抱着野种来,说她其实已经和赵舜成亲了?
姚宝樱正在干笑:“算了,我不惹你了。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吓死人了……”
说着说着,“咔”一声,张文澜又眨一下眼,发觉自己沉重的手腕一轻。
他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铁链被她摘了下来。
……他爹,应该不会摘下给娘的铁链吧?
他失神间,姚宝樱手叉腰,叽里咕噜:“怎么啦,我先前和你说的,你已经忘了吗?我希望你能和秦姐姐谈一谈啊,秦姐姐登门拜访,你也不想戴着铁链和她相见吧?”
姚宝樱犹豫一下,偷偷告诉他:“南周朝廷不停找十二夜呢,他们好像都倾向彼此,你得努力一把,知道么?”
张文澜低着头。
如果他疯了,她、她……她会害怕吗?
是,樱桃胆子小,怕鬼又怕黑,还怕没人与她说话……所以他不能变成娘……
宝樱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在鸡同鸭讲。宝樱凑过来看他的脸,白莹莹的光跟着她,落在他身上。
她也不说话,笑盈盈的眼珠子追着他,跟叫魂一样。叫魂一样的姚女侠分明一声不吭,却实在灵动,鲜亮,活泼……
张文澜朝后退,躲入太阳照不到的墙角。他才手指蜷缩,微微扬睫:“你不怕我耍什么阴谋诡计?”
姚宝樱怕呀。
但他这两日,动不动就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时不时笑两声。她夜半三更无意醒来,都能听到诡笑声……
姚宝樱能忍着不被吓哭,全靠她给自己鼓劲,告诉自己那是张文澜。
先前她没有阴影,也许是张文澜囚禁她的张宅足够大,她背着他偷偷潜藏的机会很多;也许是她潜意识虽然不理解他的爱意,却相信了他的爱意,她笃定他拿自己没办法。
如今这个破院太小了,恐怕让人憋屈。
张二已经够奇怪了,她得给人放放风吧。
姚宝樱给张文澜摘了铁链,又催促他去换身衣裳。
姚宝樱:“我第一次囚禁人,没有经验。你会愿意和秦姐姐谈判,而不因为我得罪你这件事,故意在大事上发难吗?”
张文澜淡声:“看我心情。”
那完了。
姚宝樱立刻晕倒,张文澜一愣后,终于被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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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破陋民居的木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位清丽佳人,以及她身后拜月堂的下属们。
姚宝樱深吸口气,做出热情招待模样:“秦姐姐,好久不见——”
秦观音朝她颔首而笑,目光越过少女,看向她身后的青年郎君。
没有人初初见到他,会不被惊艳。他一身寻常的牙白色玉兰暗纹窄袖襕衫,只消朝旁人露出些笑意,世人通常会觉得他英俊又友善。
张文澜拱手:“秦堂主。”
秦观音盯着张文澜的时间久了些。
姚宝樱往中间挪了挪,挡住秦观音的目光:“秦姐姐?”
秦观音回神,微笑:“我没料到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将江湖搅得一团混乱的少侠,会如此年轻。失态了。”
张文澜不动声色:“论理,我当登门拜访,在府衙引荐下与堂主见面。如此仓促,倒让堂主辛苦了。”
“府衙……”秦观音苦笑。
她身后的一位下属插话:“张大人看来不了解余杭,我们余杭的青天大老爷们都忙着享乐呢,哪里管大人闹出来的这些事情?大人不递帖子,我们县老爷会当做不知道你来余杭这件事的。”
“多嘴,”秦观音淡淡瞥了身后人一眼,又朝前方二人解释,“余杭近日多事之秋,府衙忙碌旁的事务。接待大人之事,我等只是代官府劳作罢了。”
姚宝樱小声:“是什么‘怨子’‘怨女’吃人的事吗?”
秦观音脸色微僵。
她身后的下属们也各个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打量四方。他们这般害怕,让姚宝樱不禁往张文澜身边靠了靠。
什么妖魔鬼怪,肯定不敢往张文澜这个最吓人的妖鬼这里来吧?
张文澜瞥宝樱一眼。
宝樱当做没看到。
秦观音勉强低声:“那都是民间的无稽之谈,我们进去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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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堂与北周朝廷碰面的时候,余杭的汤村镇,迎来了两位人物。
鸣呶与容暮在汤村镇的市集间行走。
他们是出来买药的:都怪之前张文澜给容暮下毒。虽然毒性不强,但想要清除,自然要抓一些药。
好在张文澜没打算取容暮性命,张文澜最近又失去了踪迹,鸣呶和容暮二人才敢堂皇出来。
凉风萧瑟,街头人丁稀疏,整个市集天幕昏昏,让人心头不自在。
鸣呶抱着米奴小猫,默默地靠近容暮,几乎贴上容暮的步伐。
容暮停下脚步,鸣呶一头撞了上去。
容暮眼上白带微扬,他被她撞得趔趄一步,唇角却还噙着温雅的笑意,无奈地低头,回“望”她一眼。
鸣呶:“对不起啊容大哥,但这里阴森森的,真的看起来不对劲。”
容暮挑眉。
他轻声:“阴森森?”
“是啊是啊,”鸣呶朝他描述,“你说这里是余杭最大的盐场,足够富庶,咱们可以来这里买到你要的药。但是容大哥,这里真的富庶吗?这街上的摊贩,看着丧眉打眼、哈欠连连,还没有我们米奴有精神……”
怀中的小黑猫尖啸一声,鸣呶连忙道歉。
容暮忍笑。
鸣呶贴他贴得更近,几乎闻到他身上的药香。
她面颊绯红,知晓好人家的小娘子应与郎君保持距离,但这里是江湖,自然是个人安全更重要些——
“容大哥,你会不会记错地方了?这大白天的,街上也没几个人。可是盐场不该是这样的,书上明明说盐场是白银屋,黄金家……”
她嘀嘀咕咕诉说自己不安的时候,街头忽有一群小孩玩耍着跑过。
小孩口中嚷着歌谣——
“怨女行,红雨日,阿兄床前淅沥沥。
冤子游,黄金林,阿妹肚子压座山。
青铜山,白银月,生生世世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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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们樱桃和小澜,真的是世界乱七八糟,他俩甜甜蜜蜜啊
第124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22
余杭汤村镇,一排乌鸦扑棱着翅膀,自低空飞过。
小孩子们的稚童歌谣,伴随着空中低飞而过的鸦鸣声,带来一股诡异的阴寒之气。小孩子们即将撞上他们时,容暮忽然一伸手,将鸣呶往旁边一拽,拉她到了商铺下。
但鸣呶从容暮肩后探头,冷不丁看到一家摊贩正在没精打采地泼油,那几个孩子跑过街头,热油正朝几个孩子泼洒而去。
鸣呶急道:“容大哥——”
她无法轻易向一个眼盲之人说清楚如今危机,好在容暮不是寻常人,鸣呶怀中的米奴蓦地冲出,另一道剑气拔地而起,卷向那几个小孩。
容暮手中琴弦将将捏起,他便听闻了空气的骤然急促与静止。
他听到鸣呶怅然:“已经没事了,容大哥。有一位、一位侠客……救了那些孩子。”
一位戴着帷帽的侠客自街头匆忙而过。
几个孩子要被卷入热油的时候,侠客背后的剑倏然拨动,剑气裹住了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得救的时候,侠客低调地钻入了巷中。
街口几个聊天的大人随意扫了眼街头异象,又重新回头:“我真的做梦梦到了!怨女要跟我成亲!整个天地金灿灿的,全是黄金!我吓死了,赶紧跑。怨女一直追我,我跑啊跑,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就醒了……”
“那你看来是真做梦!那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我三舅就是从外地来的,他以前在县衙当差,他才是真梦见过。他说他和鬼成亲后,没多久我三舅就发家了。就是做梦没多久,人就没了,我外公也闹着成亲。那么大年纪了,不害臊……”
“怨子和怨女是鬼仙,戏本里他们帮皇帝娶老婆,现实里也帮人嘛。我看他们没那么吓人,都是官府吓唬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