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无话。
此一去山长路远,生死相隔,二人将再无相见的可能。
张漠走向自己的马匹。
他要上马前,李元微盯着他背影,像是终于无法忍耐,朝前疾走数步:“你一点话都没有要和我说的吗?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没有任何事要求我的吗?”
李元微高声:“我是皇帝,我是北周的缔造者!我创立了这个新王朝,我还会收回南周,驱逐霍丘,我会统一整片大周……我是天子!我站在权力之巅,世上没有东西超乎我的控制!
“我们还没有老到足以反目的那一步,你难道没有任何愿望,需要我这个皇帝帮你达成吗?!”
山钟长鸣,空旷寂寥,青年从喉咙中硬挤出来的吼声如同碎冰,扎得人心尖鲜血淋漓。
那吼声,是否也带着一丝痛恨呢?
骑上马的张漠,回头看李元微。
张漠慢慢笑。
愿望?
他的所有心事,李元微都知道。他的所有志向,也是李元微的志向。他想求的,李元微做不到。李元微能做到的,他又不必说出口。
然而,倘若他一无所求,李元微又如何撑下去呢?
所以,张漠久久凝视着李元微:“阿大,你记得我们说过的,想要江湖和朝廷握手言和,江湖成立监管组织,成为悬在朝廷头上的一把刀。两者互相监视,辅佐帝王成就霸业……这个愿望,还是你的愿望吗?”
李元微:“我暂时没有反悔的打算。”
张漠便颔首。
张漠轻声:“那我便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日,小澜和小姚女侠想要成亲,或者想远走高飞,你就同意吧。”
李元微怔忡。
张漠喃声:“立场对立的势力即使合作,也应互相提防,但是婚姻会破坏这种警惕。我知道你不能放心——正常情况下,我们都不允许儿女情长凌驾于大业之上,我们怕合作关系受到影响。
“可我只有一个弟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不求你与他和睦相处,不求你们始终一心。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也不管这些。只有我弟弟的唯一心愿,我想帮他达成。你给他一条生路,好不好?”
良久,李元微哽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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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虹在高善慈的帮助下逃离云州的时候,张漠策马南下。
凉夜迢迢,遥瞻残月。
三十年前,他爹张节帅在山野偶遇玉霜的时候,可有想到今日家破人亡国之不存的局面?
夜奔间,张漠想了许多事,又万事不过心。许是他最终求李元微那一件事,他再次想到了多年前,他从太原回来的那一路。
那是多么惨烈的一段时间啊。
他的朝廷身份暴露,“十二夜”以为是他出卖了刺杀行动,昔日伙伴们在死了两位同伴后,与他大打出手。他既要隐瞒萧林这个真“卧底”的存在,又要说服他们继续执行刺杀计划。
萧林不能死。
计划暴露是他的错,是玉霜夫人
一见他,就意识到了他们所谋非小。萧林没有暴露计划,萧林心向“十二夜”,不能死在那时候……所以张漠成为了“叛徒”。
他被打成重伤,又难以及时得到医治。
玉霜想拖死他们。
而姚宝樱在那时候,来救她师姐。
姚宝樱救人的时候,张漠便带着萧林,悄然返回汴京。
重伤之下,张漠本以为在聪明的弟弟面前,隐瞒自己的伤势原因,会是一个大难题。事实上一点也不难——
因为小澜也病了。
小澜的腿被打断了,高烧不住,呕吐连连,看着比他还要惨。
也就是那时候,张漠知道了“姚宝樱”的存在。
张文澜在每一次清醒的时刻,都想去找“樱桃”。
张文澜一直在病痛中发抖,反反复复说一些胡话,和人吵架、求人不要离开他。张漠坐在榻前看着弟弟,一遍遍拿冰冷的毛巾为弟弟降温,又为弟弟烧艾祈福。
疼痛如潮水般淹没张文澜的意识,半梦半醒间,他无数次想披衣下床,奔入寒夜。
他似乎难受得撕心裂肺,鲜血喷溅屏风,泪水烫湿张漠的襟口:“哥,我好疼……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
意识清醒的张文澜不会承认他有那个时刻,醒过来的张文澜只会制定一个个计划去算计自己想要的爱情。然而张漠永远记得,那个在他怀中声声泣血的少年郎,那个伤心得不能自抑的小公子。
所以,张漠要捂住自己的上半脸,与姚宝樱相认;
张漠要一次次送姚宝樱离开被困的张宅,送姚宝樱《子夜刀诀》;
张漠要和李元微同游一次开宝寺,再提江湖朝廷之约。
未来的朝堂之上,应有一把悬刀。未来的李元微,应看到姚女侠的刀法继承何人。
未来的张文澜身边,应有一位姚女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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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漠南下的时候,余杭破陋巷中的民宅依然隐蔽。姚女侠从窗下走过,看到情郎剜了她一眼。
秋日草木仍旧葱郁,姚宝樱在窗外思考一瞬,爬窗:“又怎么啦,张大人?
“怎么大早上就郁郁寡欢呢?”
窗内画眉的青年关上窗,手上铁链在窗棂上撞了一下,他发出闷痛呼声。
鬼怪就会惺惺作态。
姚宝樱当然不能被白瞪,她制止他的关窗,跳进去:“别关,别关。我们一会儿要见秦姐姐。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问‘狼虎谷’的,我也没料到你会说啊。我现在都不知道‘狼虎谷’在哪里,你也没必要一直闷闷不乐吧?”
“张二,你再和我冷战,我就、就也不理你了。”
她大声:“那我们就一直互相不理,进棺材也不说话!你这辈子就憋死啦!”
然而她没想到,张文澜会轻声说一句不相关的话:“我突然在想,那时候,她是不是如我此时这般,在被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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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终于又回到樱桃两人的主场啦~
玉霜之前的人生,这才是真相——她是被囚禁在张家的,根本不是什么夫妻相爱。
张家害怕皇权重振,而玉霜毕竟有皇室血脉。所以大水从小到大都在外求学,而小水就抑郁消沉,才让张家觉得安全……
大周末年君臣互相仇视,双方斗得厉害,云州张氏分明和大臣们一波,很忌惮末帝皇权。他们不能杀玉霜(张节帅宁可关着玉霜,自己牺牲很多,也没让他们得手),他们也不能让玉霜好过(张家为首的世家在压制皇权),最终反应在云州,牺牲品就是被囚禁了三十年的疯女人。
后面就是疯女人在报复他们了……
第123章 春心一动弃万般21
近日,张文澜行动屡屡受阻、连手上的铁链都摘不掉的时候,他又梦到了玉霜。
他来余杭,是因为他觉得玉霜即使活着,她要在北周的情报网下蛰伏,她的手伸不过来遥远的余杭。余杭的乐氏皇嗣,她很可能还没接触到。
他得做好两个准备:若她没接触到,背后秘密将为他所用;若她已经接触到,秘密引而不发,她是否所图更大。
张文澜一直没想明白,玉霜要什么。
正常人难以理解疯子的思维。但是张文澜跟着她那么多年,他自己也经常被人骂“疯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玉霜也必然在做一件玉霜心知肚明、他们却还不明白的事情。
如此时刻,张文澜靠在窗帷边,看着满园秋色时,心中忽而一咯噔——
昔日,娘倚窗而站,爹站在娘的身后。爹的面容藏在光照不到的墙根下,娘眼中露出似笑而非的神色,冷冰冰地看着院中一切。
好像除了骗他离开张家、将他推入猎兽地坑的那次,玉霜从来没有离开过云州张宅。
连他都能进出家门,但他真的没有见过娘自由出入过。
诱骗他的那次——除了欺辱他外,是否有这是她唯一有机会离开张宅的原因呢?
她只有欺凌他,才能得到宽松的看管?
她只有是疯子,正常人才会忌惮她?
一层寒意如秋霜般,爬上张文澜的脊骨。
他一向不喜回忆自己的过去,此时陡然回忆,诸多蛛丝马迹从四面八方朝他扑面裹挟,打得他心脏骤缩——“阿澜,阿澜?你又怎么啦?”
少女温热的手心,捂上他的额头。下一刻,他那戴着铁链的手腕也开始热起来,是她又在习惯性地给他输入内力了。
张文澜眨一下眼,琉璃石般的眼珠子,盯着姚宝樱。
姚宝樱完全趴在了窗台。
她既不讲究,又身手灵敏。她直接掀开窗杆爬进了窗,就跪坐在木桌上,一手捏他手腕,一手捂他额头。
张文澜看着她——
“你不是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吗?”
姚宝樱吃惊。
她好喜欢扑在他身上,呼吸浮在他颊上,他听到自己心跳狂烈:“我只是说你不和我说话,那我也不和你说话而已。而且,我最喜欢和你往来啦。”
张文澜一手按住自己另一手腕脉搏,必须别过脸,才能克制住一瞬冲动。
姚宝樱趴过来,用手指贴一下他的唇:“方才在说什么?什么囚禁?‘她’又是谁?你难道不是只喜欢我一个人吗,你难道还金屋藏娇了别的小娘子?”
张文澜自然不回答。
姚宝樱顿一下,鼓起勇气:“阿澜公子,何事如此惆怅啊?”
她挑.逗他。
张文澜只盯着她,盯得她发毛。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