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一重重浮在人身上,将云虹照得宛如置身云雾,更为缥缈悠远:“诸位应该已经知道,我之前去了云州。我在云州有一桩奇遇,得人相助,重回北周。
“我在云州查出一些往事,应当能解答秦堂主与诸位多年心中的疑惑——太原之战,没有背叛,亦无关背叛。”
众人哗然。
秦观音尖锐:“我不信!”
姚宝樱和张文澜齐齐抬头,二人皆有不同方面的疑惑,不知云虹为何这样说。
姚宝樱迷惘:大伯明明已经承认,自己是为了掩藏玉霜夫人的事。师姐在……帮着遮掩吗?师姐见到玉霜夫人了?
张文澜轻轻缩眸:第九夜萧林明明是霍丘人,张漠说自己是为了救萧林,才有选择地隐瞒。为何云虹说法不一样?
云虹始终安静地坐着,看着他们争吵、质问。在声音小了后,当目光重新落到她身上时,她才继续。
她在云州见到了一个曾出现在太原的人。那人想将她困于云州,她与那人几多斗法。
而当年的太原一战,那人同样出现过——
“当年,我们赶至太原,在太原城中遇到了一个人。
“今日我才知道,那人虽是北周子民,却曾救过霍丘王子。当年的霍丘王子已经成为今日的霍丘王。在当年,那人因救过霍丘王子,她和霍丘王子一起出现在太原,辅佐当年的霍丘王攻打太原。
“那人认识张清溪。她见张清溪第一眼,就猜出了我们所谋甚大。她从一开始,就在针对我们。”
姚宝樱手中酒杯砸桌,心慌气短。
玉霜夫人。
她听出了师姐所说的人,就是玉霜夫人。
姚宝樱倏然想起,云州张家一直怀疑张文澜是野种。
张伯言更直言,玉霜和霍丘人苟合,张文澜可能是霍丘人的野种。
姚宝樱厌恶他们质疑张文澜的出身,她也从未与张文澜聊过。他是谁的孩子,与他现在是谁,到底有何干系?
但是偏偏只要有证据指明他身上流着霍丘人的血液,他与张漠的所有努力都会被世人猜忌。
姚宝樱在与张文澜的相处中,时不时生出疑惑:张文澜真的会是玉霜偷情所生的孩子吗?
阿澜公子的感情执拗刚硬,专注不疑。
他感情如此强烈,他的母亲难道不应该与他一样吗?总不能他的感情炽烈,是遗传自他那个纳了一堆妾室的节帅爹吧?
姚宝樱保持着这种疑惑,因无人能与她讨论,她只好按捺下去。
而今她明白了——
玉霜确实和霍丘人有关系,但只限于“救人”的关系。
她也许曾经救过一位年轻的霍丘王子,而她灵机一动,给自己添上了“偷情”这一出戏。
大家都说她是疯子,她从来不吝于以任何方式去羞辱张家。她未必会真的背叛她丈夫,但她一定乐于折磨她丈夫。在她与张节帅互相折磨的那些年,受害者是阿澜。
玉霜夫人,现在在云州么……姚宝樱再次偷觑另一席后的张文澜。不知他会不会察觉云虹所说的,就是玉霜夫人?
张文澜脸白眸黑,闷着头喝酒。
姚宝樱烦闷之下,也气呼呼地抢酒。
一旁的容暮在沉思,并未关注身边人。
鸣呶忧虑地看着姚宝樱,却渐渐被云虹的故事吸引。
云虹字句简洁,声音寂寥,在讲述中,将人带回那一年——
龙启元年,北周建立,太原城战。
--
一定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计划。
那年,“十二夜”中人都这样觉得。
若不是有人泄露计划,为何他们刚到太原没多久,太原城门就关闭了呢?
发觉计划泄露的时候,以他们的武力,他们是有本事在最开始逃出去的。
当时,太原城已经被霍丘人占领,一旦霍丘人借着这座龙城的地势之优,挥兵朝西、南、东,整个大周都会沦陷。
朝廷的主兵力离太原太远了,能拖延时间、救援太原的唯一机会,就是杀了霍丘王。霍丘王一死,几位王子争王位的时候,就是朝廷驱逐霍丘的机会。
“十二夜”为杀霍丘王而来,事到临头,已经成了他们必须杀霍丘王。
哪怕计划有变,哪怕行迹泄密,哪怕敌人可能已经布下陷阱等着他们,他们也必须成功。
只是他们的行动频频被敌人料中,“十二夜”中人心生疑。
秦观音最先质疑:到底谁是那个叛徒?
张清溪在这时站了出来,承认自己是朝廷人。
他说自己并非刻意隐瞒身份,只有刺杀成功,朝堂和江湖才有建交的可能。
他希望建立的新王朝,不是前朝末帝时期朝臣与江湖互相攻讦的王朝。信任已经瓦解,想再重建需要时间,他只好隐瞒身份。
“十二夜”暂时相信了他。
张清溪口才了得。
他从来都口才了得。
不然他无法让江湖势力结盟,无法成立“十二夜”,无法说服他们来刺杀霍丘王。
而在刺杀成功后,他们被封在太原城中,唯一送出去的信件,是云虹刚到太原城、写给小师妹的一封信。
那其实不是求援信,那只是一封叙述太原风物的信。
云虹在信中答应小师妹,她会带些礼物给小师妹。
然而当时太原城封天下皆知,那封书信只要传到小师妹手中,便是求援信。
--
三年前的风刀霜剑,三年后由“十二夜”的幸存者之首,云女侠揭露一角。
姚宝樱在席面上,托着腮,安静地看着师姐。
她免不了想到当年那封书信。
她免不了想到当年自己称那是求援信,张文澜却说那是陷阱,让她不要傻乎乎上当。
姚宝樱抿唇,再喝一盏酒。
她不傻。
有些事,哪怕猜测是陷阱,也一定要做。有些人,哪怕知道可能救不了,也一定要救。
她拼尽全力。
但她为何依然难过呢?
姚宝樱低头喝酒时,远处的张文澜,轻轻地看她一眼。
同一席上,鸣呶心尖揪起,紧张地听着他们曾经战斗的细节。
此前从未有人知道,“十二夜”本来是有机会离开的。
他们是为了给朝堂兵马拖延时间,才主动留下的。
云虹淡声:“第一夜、第二夜,他们当年才是首领。他们夫妻与我商量过,不出城,不把事情扩大,引得人心不齐。
“我向来不拿主意,旁人说什么,我照做什么。我随波逐流,此生从未主动争取,实不配带领十二夜走出困境。我只能告知诸位,我所知道的事情。
“太原一战后,天下哗然,猜忌满天,但是霍丘人确实退兵了,我便想,如此也好。这本就是我们的目的。
“这些年,大家说,我们是被朝廷卖给了霍丘。因为北周朝堂告知霍丘,刺杀霍丘王的人,是我们,我们引来追杀……但是这件事的结果是,北周成功建国,建都汴京,战火熄灭。我们迎来了休养生息、积攒兵力的三年。”
她看着秦观音:“第一夜、第二夜是知道这一切的,那时也是中原走出战火的最好机会。
“如果没有三年的和平,如今我们没有能力北伐。”
云虹冰雪般的眼睛,看着他们:“在座诸位为当年事耿耿于怀,我希望今日这番话,诸位可以传遍天下。我们中没有出过叛徒,真正的敌人,一直是霍丘。
“如今云州重卷战火,北境血流成河,你我却坐在余杭的西湖畔,吃宴、喝酒、话往昔,你我在这里审判拜月堂的罪孽、秦堂主的仇恨。
“秦观音,可笑吗?”
秦观音怒而站起:“怎可能是心甘情愿赴死,怎可能……”
云虹抬眸。
她道:“我心甘情愿赴死。”
她漠声:“你当年,不是这么想的吗?”
秦观音脸色惨白,案席被她推翻,酒液淅沥沥流入茵毯中。她发着抖站在这个酒宴上,入目全是故人,酒液中映出故人的脸——
她迷惑间,在酒液中看到张清溪的笑脸。
她浑噩中,看到葡萄酒如血,血液中倒映着第一夜与第二夜夫妻死在她面前的一幕。
还有哑姑、乐巫、金菩萨。
容暮双眼失明,萧林失踪,第十、十一受重伤,张清溪生死不明……她目光最终落到云虹、容暮身上。
他们当年——
秦观音的泪水凝在眼眶中:“我也是心甘情愿赴死的……”
云虹:“爱与恨,仇与怨,你还分得清吗?
“你怎能生了魔心?”
生了魔心……
秦观音如被重锤直击,闪电劈心。
她踩着一地酒液,漫无目的穿行在宾客中,像是她回到了太原城,穿行在一地血泊中。
骤冷骤热间,乐工入席。
灯火落入西湖水,星星点点幽火满地。天冷了,夜好凉。众人打个哆嗦,临窗看天地一夜。
夜宴中曲乐奏起,歌者有一把沧桑的嗓子,将中原的粗犷壮阔传入江南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