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到岸后,二人在后半夜下了船。划船的船夫是张文澜的侍卫长松所扮,长松如今也学会了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插手二郎与二少夫人的事情。
于是,当船靠岸后,张文澜抱着一团鹤氅从舱内出来,氅衣下小娘子面颊绯红神色迷离,长松也当看不见。
只是在张文澜要抱着姚宝樱下船时,长松拦了一下:“岸边离郎君与姚女侠先前住的巷子,还有些距离。天高风寒,又起了雪,二郎身体为重,还是不要……”
张文澜不理会,他抱着姚宝樱走这最后一段路。
倘若他喜爱一人,他是拥有无限耐心的。
怀里的醉鬼嘟嘟囔囔,说什么要保护他……张文澜弯唇。
他都成为了张家家主,在家中拔干净了张漠的势力,架空张漠。他又在朝堂上和文如故达成共识,文如故拿他没办法,只能看着他平云直上。文如故借收服江湖势力的理由,把他遣出汴京……
可张文澜离开汴京,是他自己要离开。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
只有姚宝樱脱离了他现在的计划。
今夜姚宝樱给他吃了许多定心丸,让他心绪宁和,解开了许多疑心。与她分开三年之久,此夜才真正让他放心。
她如此生气,如此动摇……
若非喜爱,怎会动摇
?
他想,他是真的要去相信姚宝樱了,真的要与自己内心的恶鬼决裂了。无论心中另一个他如何否认爱意,他都要对抗到底。
只是玉霜夫人始终没有消息传出,让张文澜些微不安。
张文澜没有想出结果,又听到姚宝樱在呢喃“保护”。
他俯下眼看她,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我是该欣喜你总将我放于弱者的地位,觉得旁人会伤害我呢,还是该心动你对我的一腔保护欲?”
他若有所思,想着姚宝樱总是对被她护到羽翼下的人有一腔莫名其妙的保护欲。
他在其中不算特殊。
喜欢的人心里装着太多的人,他要和一堆人争宠,有些麻烦。
不过,他今夜觉得,也许他已经争到她心里很靠前的排位了……
思考间,张文澜看到了二人先前住的那塌墙屋子。
他也松口气。
若是再不到,他的腿就又要疼了。
推门进屋,张文澜先被这这一屋尘土呛了一口。
他站在门槛前,不太愿意走进去。但怀里的小娘子扭动,他只好进屋。
他简单打理一下床榻,将她置于榻上。他担心床褥不干净,硬是拿自己的氅衣凑活,将她裹在衣服下。
他帮她脱鞋、摘发带,又打来水叫她漱口……
床榻上的姚宝樱迷糊道:“你再忙下去,我可能都不困了。”
张文澜坚持扶她漱了口。
床榻上的姚宝樱强撑着精神,等他半天。她眼皮早已经打架,又因吃酒而后知后觉地头晕,全靠着一腔武人的耐力在撑:“你不睡吗?”
张文澜犹豫一下,摇头。
姚宝樱不懂他,嘟囔:“随便你。”
她翻个身,整个人缩入氅衣下。
一会儿,张文澜要离开时,又见姚宝樱翻身回来,脸颊在氅衣下露出一半,朝着他。
姚宝樱:“我忘了说一句话。”
醉酒的女孩儿弯着眼睛摇头,一头乌发拂乱,打得她脸颊更小了。
她大约觉得冷,只从氅衣下伸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
张文澜不理会她这唤小猫小狗一样的叫法,何况他又嫌弃这屋子不干净,便只站在原处,淡淡看她。
姚宝樱浅笑:“我一直想说一句话——阿澜,好久不见。今夜见到你,我很开心。”
张文澜眼珠微动,月光一样的眼波落到她面上。
好一阵子过去,他若无其事:“只有四日未见而已。”
姚宝樱打个哈欠:“那不是很久了吗?一日不见,隔了三个秋天呢。啊,现在是四个秋天了。”
张文澜静静看着她。
他道:“我猜,你是想说,度日如年。”
已经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氅衣下的小娘子呼吸清浅而匀称,撑了这么久,已经在说话间睡了过去。
张文澜兀自默了一会儿。
他知晓自己今夜是又要失眠,因次数太多,他已淡然接受。张文澜思量片刻,往前挪了几步,走到床榻前。
他俯望着她半晌,慢慢握住她的手,帮她将手放回氅衣中。
他亲了她手背一下:
“……度日如年,我心煎熬。
“还有……今夜心事解,我亦开怀。”
--
姚女侠睡着了,阿澜公子能做点什么呢?
张文澜决定把这个屋子收拾一下,起码不能让他自己没法落脚。姚宝樱睡眠实在太好了,混沌中被他吵醒一瞬,又睡了过去。
张文澜唇角上翘了一下。
他出门去院中打水时,忽而目光一凝——半塌墙垣上,雪粒漫天,站着一位白衣女郎。
女郎立在深夜飞雪下,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将他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
张文澜唇角压了下去,眉目间神色变得冷然幽静。
他关好身后的木门,振振自己的衣饰,才走上前,向墙头上的女郎拱手:“云女侠。”
他不动声色:“我已经将秦观音交还云女侠,带去‘云门’审罪。云女侠还有何事?”
云虹飞下墙。
云虹不像张文澜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工于心计,而是她本身便清冷淡漠,对世间诸事看得坦然。
她道:“夜宴上,张大人先行告退,宝樱随后离去。虽注意到你们行径的人不多,但必然有人看到了。”
她声调不变:“你是朝廷命官,又刚刚收整拜月堂,将南周皇太子搬来余杭……如今余杭群雄聚集,招来的人物会越来越多。你关押‘十二夜’中几人的事,秦观音都已知道,其他人知晓,只是时间问题。
“宝樱若是与你为敌,众人自然不说二话。偏偏宝樱在黄金林救你,在夜宴随你而去……江湖人们会攻讦她有异心。”
张文澜讥笑一声。
他淡漠:“江湖人一向瞧不上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你们看似恩怨分明,实则愚蠢守旧。樱桃与我在一起,从未泄露你们的情报,但只要她与我在一起,你们便会猜忌她,是么?”
云虹很平静:“如今无人发作,只是因宝樱先前与他们通气,说她来你身边,是为了打探‘十二夜’中那几人被关押之地。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宝樱依然没打探出地方。再加上你二人少年男女,同进同出……大家已经起疑了。”
张文澜微愣。
他道:“她没告诉你们……关押之地?”
云虹:“看张大人的反应,似乎宝樱已经知晓,却为你隐瞒了。她越是待你如此,越会引起众怒。倘若她因你而被人猜忌,被各大势力视为江湖的背叛者,你会如何想呢?”
“不会到那一步,”张文澜袖中手已经握拳,面对云虹,依然从容,“樱桃奉行的,一直是江湖与朝堂建交之策。如今两国打仗,南周蠢蠢欲动,我迟迟不动‘十二夜’,更愿意把秦观音交给云女侠处置,本就是卖你们一个人情。我既卖了你们人情,你们也当配合我。”
云虹淡声:“看来张大人的意思,是想带走宝樱,同时修复朝堂江湖的信任,共抗蛮夷了。”
张文澜脸皮轻轻拧了一下。
他原本自然是不想如此的。
可姚宝樱夹在中间,为此事奔波,他总不能真害得她无处可归。
张文澜忍不住嘲讽一句:“云女侠不要说,你全无想法。江湖一盘乱沙,需要有人牵头收整。你也知道江湖一直敌对朝堂,待朝堂抽出功夫,就会剿灭你们。与我们建交,本就是你们最好的出路。
“樱桃年少侠义,被你们扔出来试探这浊浑水。你们想改变,却要一个小女孩儿当先锋……你们对比我,又强到哪里去?”
云虹依然平静。
她道:“事情与你以为的不一样。没有人要宝樱出头,是宝樱自己要去汴京的。
“起因,是她偷看了我的信件,她自己拿的主意。而我之所以长达半年未理会此事,是因为我在查另一件事。
“舍不得放宝樱离山的,一直是我父母,也是宝樱的师父、师娘。他们希望宝樱在山中顺遂度日,不要卷入江湖风云。我不这样想。云门是很好,如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终究是假的,尘世生灵涂炭、战火纷乱,才是真相。
“生于此世,无法逃避。宝樱自愿做这些事,我身为师姐,很为她欣慰。”
张文澜眸子微眯,轻轻闪了闪。
他低声:“信件?你指的是……”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张漠书房的那些信件。
长达三年,张漠清醒的时候,便会坐在书房中、院落中,一一查看那些信件。
第140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5
信件……张文澜是说,那些没有回音的信件吗?
飞雪淋身,淹没在雪下的树木黄绿相间簌簌作响,让人难免忆起当初那人。
君子琅琅,剑骨月魄。
她至今记得初遇时,那立于明火通照的楼阁间、飞身揽月而来的青年侠客,何其灼然。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太原战后,他不顾重伤,放弃解释随意误会,坚持要回去汴京见他弟弟。
今夜,站在雪下破败院中的云女侠,安静地看着张文澜。
雪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