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肩头、长睫,将人映得宛如冰雕玉人。而称玉人,只能是其俊朗到了一个极致的程度。宛如刀霜,凌厉逼人。此人和张清溪,性格不像,长相也不像。
但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年轻郎君,正是张清溪昔日坚持回到汴京的理由,是他的弟弟。
所以,她该如何想,如何说呢?张清溪……其人情似溪流,潺潺不息;心却若磐石,砥砺坚定。
也许兄弟二人,只有心性深沉、多智善谋是相似的吧。
她只说:“十二夜已经消沉许久,我不是一个好的领袖,也无力代江湖去与朝堂谈判,争取更多话语。宝樱愿意做这些,积极做这些……她不应受到指摘。
“而她若和北周朝堂谈判,她与你的关系,便是一个引发信任问题的引子。”
云虹思考一下,说:“正如当年,张清溪来自朝堂的消息一经传出,所有人都开始怀疑他的立场。无论他如何力挽狂澜,怀疑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如今,无论宝樱如何为江湖人奔波,为江湖人争取更大利益,如何营救被关押的几人,只要世人知晓她与你的关系,大家都会不信任她。”
云虹凝视着张文澜的面孔:“最好的法子,其实是你与宝樱分开。
“你们可以各自为势,为江湖和朝堂迎来一个合作。但你们不能是情人,不能为彼此隐瞒任何事。
“你与宝樱相爱,会害了宝樱。你若为她的前程考虑,你应与她分开。”
张文澜眸中星火如烧。
他倏一下笑了。
他的戾气难掩,语气却幽幽静静,似怕惊扰屋中沉睡的少女:“原来云女侠专程走一趟,是劝我放过樱桃。”
“不算相劝,”云虹淡声,“只是陈述事实。我听闻张大人年纪轻轻,便官居三品。张大人得君王倚重,应比我这类山野草民,更明白其中利害。”
张文澜哂笑。
他漫然道:“在你们群雄齐聚余杭之前,我就会带她离开。她想从我身上打听的情报太多了,我轻而易举可以勾走她。只看云女侠肯不肯放人了。”
不等云虹说话。
张文澜抬目,一字一句:“无论发生何事,我不会放开她的手。无论如何强求,我不会与她分开。
“外界质疑、诋毁、猜忌……我都不在乎。”
云虹无言。
她在青年郎君眼中,看到灼热的火焰一般的执着与强硬,带着摧枯拉朽、不死不休之势。
这般强烈的爱恨,她生平仅见。
位高权重到张文澜这个地位,却拥有如此专注的爱恨,让人无言以对。
她知道,张文澜是那人的弟弟。
血脉相连,血溶于水……但是那人,从未有张文澜如此坚定的感情。倘若那人与自己弟弟一样,故事是否有所不同呢?
云虹道:“你不在乎攻讦,也不为宝樱考虑吗?”
他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强硬的张二郎难得的语塞,眸子低垂时,可以看到他心头瞬间的慌乱。但张文澜仍道:“我会想办法的。”
云虹又问:“你既不杀十二夜,为何始终不肯放过被你关押的几位?”
张文澜负手,摆出官员睥睨之态:“本官计策,无可奉告。”
云虹便点了头。
张文澜绷紧身子,等着云虹的攻击,没料到云虹说了这一番话,反身踏上墙头,看似竟要走了。
张文澜意外。
云女侠……并不反对他?或许正如她口上所说,她只是陈述事实,她并无喜怒?
这样一个冰雪心灵、情绪淡漠的女郎,果然如世上传说的那般,冷心冷肺,清渺出尘,非人间可求。
张文澜望着云虹的背影,忽然道:“你不想知道张漠何去何从吗?”
云虹背对着他。
雪落寒夜,夜白无声。
终于,云虹留下了一句话:“原来他叫‘张漠’。”
她飘然而去,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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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虹见过张文澜之后,又去见了秦观音。
秦观音被关在一屋中,着十个江湖客轮流看守。其实他们不看守也无妨,秦观音看上去失魂落魄,应该不会逃跑。
天快亮的时候,云虹站在屋中,见秦观音靠墙而坐,秀丽的面上容颜枯槁,眼中布满血丝。
见到她到来,秦观音的眼睛,才微微动了下。
秦观音声音沙哑:“夜宴上,你隐瞒了许多事。我理解你为了服众,许多事不方便公开。我想同为‘十二夜’,你应当会私下见我一面,给我一个解释……”
她露出的笑,比哭更苍白:“云虹,你果然来了。”
云虹:“你有如此智谋,不抗霍丘,只在余杭被仇恨裹挟,未免可惜。”
秦观音不置一词。
她身子微微向前,仰着头看向云虹。
窗外的雪光落在一站一坐的二女身上,屋中被切割出了黑白两片空地。
秦观音哑声:“你说,当年太原之战中,有一个人跟着当年的霍丘王子去太原,一眼认出了张清溪。你又说,你这半年去了云州,也见到了那人……那人到底是谁?”
她眼珠剧烈转动,有些不安的:“如果我告诉你,当年在太原城,我也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和我说了一些话,才导致了今日余杭的一切……我见到的人,和你见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云虹冰雪般的眼眸,终于有了变化。
秦观音用尽力气,声声泣血:“我见到的,是一位山中孤魂野鬼般的女子。当时我已经快死了,我在血泊烟雾中,见到了她……
“这么多年,我一直疑心我那时置身幻境,神志不清。但是她与我说过的话,又分明清晰。
“我从未见过那般一眼就让人觉得危险的美貌。而今夜、今夜……”
她揪住云虹衣摆的手微微用力,忍住全身惊惧,喃声:“张大人坐在席上,我见他一眼,我忽然觉得……”
“不错,”云虹轻声,“她是玉霜夫人,是张清溪与张二郎的生母。张二郎与他母亲,真的很像。”
玉霜夫人搅动风云,煽动战火,一言一语便诱人生死,断人命运。
云虹蹲下身:“你应当明白我为何不说——张清溪与张文澜,不应该被他们的母亲再毁一次。”
荒唐!
秦观音惨笑。
命运何其荒谬,兜兜转转,竟将他们这些人聚在了一起,成就一出巨大的悲壮。
云虹:“观音,我们一起想法子,杀了她。加入我,就如当年我们一起去太原……抛却生死,你还愿
意吗?”
秦观音怔住,惶然之下失声:“……你想杀张清溪的娘亲……你与张清溪……你们不是……”
云虹不语。
她与他会成为仇人,秦观音是想说这个吗?可是时至今日……我心昭昭,却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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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雪停了。
醒来的姚宝樱坐于床畔捂住头,她茫然于自己为何在这里,又隐隐记得下雪了……可是外头没有雪啊?
她感觉自己失忆了。
她思考的时候,听到一声咳。
姚宝樱木然抬头,看到张文澜靠立在门口,就这么看着她。
他观察她片刻,凉凉哂笑:“我就知道会这样。”
姚宝樱捂住自己身前的氅衣,默默警惕:“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忽然想起了先前想与他算账、一直没机会的事,她抓紧时间:“你先前跳楼——”
不等她说下去,张文澜就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故意坠楼、冲到山石下推开你,黄金林一行的计划没有与你商量过,我消失整整四日……全是我咎由自取。”
他皮笑肉不笑:“我会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动辄寻死觅活,让你为我担惊受怕。
“你是乐氏大娘子女儿的事,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事。若有人逼你复仇,你大可像揍我一样,把人揍回去。
“哦,还有,我好几日没见你,都是我不理解你的小女儿心态的原因。日后我一定死缠烂打,绝不放任你一个人待着。
“你肩臂上的伤,我已经帮你换药了。日后一日一换,我会监督你的。
“顺口一说,我查盐场,解决余杭官员的事,其实是受你影响。我根本不关心他们死活,也不想为自己找事。但是你可怜那些穷困百姓,对不作为的官员义愤填膺。我因为你,暴露了自己钦差的身份。”
天光莹白,不如郎君眼波幽魅。
他波澜不兴:“最后一提,我不会与你分手。你死了逃离我的心,和我爱恨相杀天长地久吧。”
张文澜:“姚女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姚宝樱屈膝坐床,嘴巴张张合合。她的一腔心事,全被他巴拉巴拉说完了。
她的愤怒高高悬起,飘飘落地。
虽然她知晓他喜爱她,但他喜爱到这个地步,又居然肯打破他一贯装死的原则,对她说出来。这、这让姚女侠情何以堪?
她太茫然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让阿澜公子改头换面,善解人意?
她真有些不习惯。
姚宝樱憋出一个字:“……哦。”
输人不输阵,她努力找出一句漏洞,干巴巴补充:“鬼和你爱恨相杀呢,我要与我的情郎百年好合。”
他倚着门,要笑不笑的。
姚宝樱沉浸在乍惊乍喜的情爱中,努力掩饰自己的心花怒放,板脸:“看什么看?”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