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抬头看师姐,怔忡半日,她还是出口询问:“云州的事……师姐已经查清楚了吗?”
云虹垂眸。
她声音清淡:“你指的是什么?”
“阿澜公子的生母,乃玉霜夫人,这件事,”姚宝樱苦笑,“我写信让世师姐调查玉霜夫人,然后师姐便在云州一呆半年。我自然猜云州与玉霜夫人有关。我听张伯言……就是阿澜的一位堂弟,说玉霜夫人多智近妖,又和霍丘人有些关联。前前后后,我猜玉霜夫人如今为霍丘效力。”
姚宝樱发愁。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张文澜说这件事。
据他们说,玉霜几乎是毁了张文澜前半生。若玉霜还活着,凭此人心性,应该不会放过他们吧?
云
虹慢慢说:“她确实……很厉害。云州如今听她管辖,在前线作战的霍丘王竟也信任她。我不知她为何能让人如此信任。”
姚宝樱轻声:“玉霜夫人与阿澜应是同一类人。这类人想博取人的好感,其实非常容易。他们既不识人心,又太懂人性,隔岸观火,轻而易举能调动人心的灰暗面,为他们所用……”
云虹淡声:“就如你被他纠缠,如今已然向他屈服,打算与他旧情复燃吗?”
姚宝樱呆住。
云虹:“我记得三年前,有个小丫头回到云门,两天一哭,三天一嚷,害得整个山头都知道云门小师妹被人抛弃了……”
姚宝樱脸一下子红了。
她结巴道:“你、你们误会了。我不是被人抛弃,是我抛弃人!我只是当时很伤心,没想到我眼拙到那个地步,完全看错了人。我第一次被人骗,难免崩溃……”
云虹:“崩溃到三更半夜坐我床头哭,问我会不会永远不骗你,问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师姐,我会不会易容、披着人皮、其实是个吃人妖怪。”
姚宝樱脸红得更厉害了。
她左右看看,生怕路人有人听到她的难堪事。
确信无人旁观后,她急急忙忙嚷:“那时我才十五岁!我不懂事嘛,又没有经过世事捶打,难免想事情比较天真些。你不要把我的糗事记得这么牢啦。”
云虹:“那你现在不天真了,却想和欺骗你的人在一起?”
姚宝樱垂头,半晌低声:“情与爱,纠纠缠缠,你来我往,一时的对错难以分清。倘若只盯着一时的对错,葬送了往后余生……总觉得有些可惜。”
她眼中浮起些光彩。
落日余晖照在她颊上。
云虹侧过脸看她,发现自己小小师妹不知何时,竟已亭亭玉立,足以独当一面。
云虹微恍时,听到姚宝樱认真说:“我总觉得阿澜很可怜。好像我不要他,他就会更可怜了。我见不得他这样。而且他对我那般好,我怎能辜负?”
云虹仍是淡渺:“听起来,你是因为可怜他,又感激他对你的喜爱,才想报答他的。”
那,自然不是全部原因。
但情爱之事复杂至极,宝樱一时说不清。
师姐连连逼问,她一时嘴快:“你自己不就有个心上人,喜欢人家喜欢了那么久,人家走了你都要去送信,难道你不懂这种放不下的感情吗?”
姚宝樱说完便心里一咯噔,后悔捂嘴。
她悄悄打量云虹,见云虹清静的眼眸中,神色摇晃。
她更为后悔了,伸手去拉师姐衣袖:“对不住……”
云虹回神。
云虹摇了摇头,喃声:“我只是在想玉霜夫人罢了。云州布防极严,如今是北境战场的智囊团。我私以为,只有玉霜死了,霍丘才有可能退兵。但我想不出怎么躲开那些布防,杀了玉霜。”
姚宝樱见她肯转移话题,自然情愿,忙顺着云虹的话说下去。
姚宝樱问:“既然布防极严,师姐是怎么出来的?”
云虹:“有人帮我。”
姚宝樱一怔,眸子闪半天,忽而明亮。她期待地问:“是高二娘子吗?”
云虹看到师妹神态,便知那位高二娘子没有骗自己。
高善慈确实了解云州地形,也确实聪慧,不过——“我总觉得,我能离开云州,是有人对我网开一面。”
姚宝樱色变,半晌,小心翼翼问:“你不会是说,是玉霜夫人放你离开的吧?那却遭了,其间必然有诈。”
眼见小师妹要忧心忡忡,云虹摇头:“不是她。是她的,一个贴身侍卫,名唤‘阿甲’。”
在逃离云州城的过程中,那些严密布防本是针对云虹。
云虹在云州调查玉霜,能调查出许多事情,都是有人暗自放水。
起初云虹只是隐隐有猜测,但是最后她出城时,正好遇到敌人换布防,新换上的人,恰恰是和高善慈有关的大将军云野。
就好像,有人希望她查出所有事,有人希望她平安离开。
而云虹出了云州后,回想所有细节,将怀疑对象,放到了那个阿甲上。
云虹若有所思:“其人毁容,咽喉亦毁,却极得玉霜夫人的信任。听说玉霜夫人当年本会死在火中,是阿甲救了她。阿甲又保护玉霜夫人去了太原。按理说,此人对玉霜夫人忠心耿耿。可我总觉得,应该有一些秘密。”
姚宝樱猜测:“我之前在阿澜书房查探的时候,发现朝廷是有偷偷往云州派情报人员的。那会不会是我们的内应?”
云虹摇头。
她知道朝堂的情报据点,她甚至通过情报据点,向北周朝堂传递了云州的情报。她怕消息拦截,情报传递得并不完善。那情报据点,也在之后被毁。
她毕竟见过那个据点,而阿甲绝不是他们的内应。
传往朝堂的情报……
云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人。
她失神许久,朦胧间听到身畔的少女叽叽咕咕地判断此事因果。而她心神迷乱,看到姚宝樱疑惑地看她,似不解她为何不回答。
云虹无话可说。
她望着落日映在河面,金波烂烂。
她想,她不该去见张文澜那一面的……
姚宝樱说了许多,最后说:“师姐,我决定明日就带阿澜离开余杭。那些江湖大门派应该要来了,我不能让他们和阿澜对上。
“我本意是想带阿澜北上,去看看战争情形,可有我们能做的。但是我见阿澜跑来余杭,我疑心阿澜想去南周。无论是哪里,我们先离开这里比较好。”
姚宝樱很有主意:“你帮我拖住这些江湖门派几日,我和阿澜开诚布公地谈过,安顿好阿澜后,会回来找他们。师姐,玉霜夫人虎视眈眈,北境战火燎天,我不打算等了——我也在等江湖人齐聚,我要说服他们,组织他们与我一道北上抗敌,就此与朝堂合作。
“只要霍丘退兵,我们与朝廷就有了信任的前提。
“有阿澜在中间作保,我们可以赢来和平。”
云虹心想,这不就是和当年张清溪打的一样主意吗?张清溪当年不就想借助一场战火上齐心协力的友谊,做朝堂和江湖共建和平的桥梁吗?
张清溪已失败。
姚宝樱在继续。
二女如今处于苕溪,自然步上那道前朝便已建好的通济桥,桥下水波淋漓。
立于木桥中心,她们观望远近山水浩渺,烟波云岚。
十九年前,前朝末帝巡游余杭、欺凌乐氏一族时,是否也曾来过苕溪,登过这座桥?
在末帝与乐氏女纠葛的那段时间,玉霜夫人又在做什么呢?张漠在哪里游学游历,张文澜在如何苦捱度日,而云虹在云山上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一位来自乐氏的小师妹?
这世间,因果循环人人困顿,悲喜千里却不同调。
云虹忽然说:“张家儿郎多容止,引天下女儿竞折腰吗?”
哪怕姚宝樱稍微白丁,也听出师姐此话的奚落嘲讽。踟蹰之下,她低头不敢辩。
云虹又道:“你见到他了,你继承了他的志向,是吗?”
姚宝樱唇动了动。
她半晌说:“你为何不去汴京一趟呢?你在怕什么?也许、也许……”
张漠没多少时间了。
似乎张漠做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可被隐瞒的人,常怀怨怼,又很开心吗?
姚宝樱:“其实、其实……”
若云虹到汴京,看到的是一具尸体,又该怎么办?
姚宝樱:“但是、但是……”
云虹看向磕磕绊绊的少女。
少女立在通济桥上,秀发贴颊,秀目扬起。她终于下定决心,一目不错地看着云虹。
姚宝樱:“爱与恨,你真的分得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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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姚宝樱与云虹相见的这日,张文澜本打算早早去寻姚宝樱,却被一些事耽误了。
耽误他的,是长松。
在张文澜踏出屋子前,长松心事重重地站在檐下,朝屋中郎君拱手:“二郎,有一伙人来到了余杭。我等监视余杭时,发现了那伙人,难免交手……”
张文澜心不在焉,一心惦记着出门:“是那些江湖门派聚首?”
长松沉声:“不是,似乎是……长青。”
张文澜抬目,看着蛛网在墙角啪嗒一声,坠在他袖摆上。
死一样的寂静中,屋外等候的侍卫们不知郎君的意思。
长松生怕长青回归,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便将事情说得更严重些:“有一伙人,来到了余杭。他们避免与我们交战,却好像和我们一样,私下与江湖门派交流……属下等人追踪时,那伙人逃走了。
“只有长青知道我等追踪的法门,能轻而易举逃脱。长青已然背叛,请二郎下令诛杀。”
屋中的张文澜,看着自己袖摆上的蛛网,当蜘蛛也从墙头掉下时,他才伸出手——捏死。
屋外的侍卫们二郎说:“不计代价,活捉他。”
诸人心不平,尤其是长松,但他们只能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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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昏昏,余杭苕溪一方木桥上,倦鸟归还,红日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