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中荡着少女清婉的声音——
“师姐,你说秦堂主生了魔心,那你呢?你说秦堂主已经分不清爱与恨,你又分得清吗?你畏惧他已然变心,怀疑他到底算不算背叛,猜忌他在新婚夜弃你而走的原因,记恨他与你的最后一面已然时隔三年……
“人生有多少个三年?
“你我卷入战火,生死皆在一瞬,你有诸多疑问,为何不当面问清楚呢?也许事情和你以为的不一样,也许他心爱你,与你一般。也许他的苦衷,于你可以接受,可以谅解。
“情爱是一桩顶艰难的事,世间儿女困于其中,难辨真假,萎缩不前。你已分不清爱与恨,何不将问题抛给他呢?
“无论是信心还是失望,总要不辜负自己啊。”
云虹垂目望着姚宝樱。
她从未见过小师妹如此侃侃而谈,她亭亭玉立,眸子灿亮,发带扬风。
云虹心中更有摇船荡开绿水,波澜轻轻晕开。
姚宝樱,比世间大部分人都勇敢,豁达,开朗。宝樱不会东猜西想,她直白明媚,干脆磊落,宛如刀剑无双。
落日余晖照于少女身,衬得她鲜妍夺目。
这样明妍的小娘子,在云虹看来,是谁也配不上的。
云虹说:“真的不考虑赵舜了?”
姚宝樱出神,缓缓说:“旁人没有他坏,却也没有他好。
“我希望你们喜欢他,但如果你们始终不喜欢他,也没有关系。我希望你可以祝福我们,但你不祝福,也没有关系。你是我的师姐,长辈们也自然疼爱我,但阿澜也是我的心上人。
“我贪心地希望两全其美,就像好像只有我希望北周朝廷和江湖可以和解。我愿意为之努力,但如果做不到……我情愿夹在中间,却不会抛弃任何一方。”
云虹:“类似的话,张大人也说过。”
姚宝樱疑惑眨眼。
云虹:“他说,无论我们如何逼迫他,他都不会与你分手。”
姚宝樱半晌后,露出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羞赧的笑。
她很无奈
地叹息,趴在桥栏上:“……嗯,这是他会说的话。他就是这么执拗的人。”
云虹:“你的师父师娘说,让你不要与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想来你不会搭理了。
“但他们会一遍遍说,一遍遍劝你。你能坚持自己吗?”
姚宝樱生怯,在云虹的目光下难免畏惧,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被云门隐瞒多年。
她不怪他们,她甚至明白他们是在保护她,不想她沾染风雨尘霜。
可是师父师娘、师兄师姐、叔叔伯伯婶婶阿姨们呀,她是云燕,她羽翼已生。
她要高飞,她要穿行于滂霈之雨,要劈开尘世浑浊。哪怕葬身其中,哪怕粉身碎骨。
……大伯未曾后悔,她也不会后悔。
她今日发了火,但之后要安抚他们。其实她也不该怪他们。小十、十一不理解的,她要一遍遍解释。阿澜不在意的,她要一遍遍强调。
她在一次次试图留住“十二夜”的过程中,终于明白,逝去的永远无法追回。留住“十二夜”是师姐的责任,而她要做的,是为江湖开辟新路。
姚宝樱立在桥头,渐渐握紧袖中手。她想通了一些事,露出释然的表情。
宝樱什么也没引申,只玩笑道:“……他排行二,倒确实是不三不四的人。”
云虹目中露出一丝笑。
这丝笑稍纵即逝,却让姚宝樱扭头。
她听到云虹说:“那么,你那位不三不四的情郎,似乎来找你了。”
姚宝樱茫然回头。
少女当梢而立,听到摇橹声,顺着云虹的提示低头——
桥门之下,夕阳铺河。绿波欸乃间,一船飘然摇水。
张文澜着青纻丝袍,风与日与夜火,将他的眉目遮掩得模糊。他负手立在船头,日光残影笼罩,他仰头看着她。
两岸灯火昏昏明明,水流载着璨光人影。明明灭灭的光辉落在张文澜身上,岸边人流徐徐多起,彼此往来的交流声混在河水中——
“天暗了,该回家收衣了。”
“哎,我家郎君来接我了。真是的,我没让他接。”
“你啊,好福气!”
“哈哈,你也不差。”
“回家咯,烧饭咯!”
“放工咯,收船啦!”
桥头桥下,静水流深。
有风过耳,发带擦脸,又擦过眼睛。姚宝樱倚着桥栏,望着桥下,窄长小船朝自己游来。
天际云霞如火焰般熊熊燃烧,小船眼看着要钻入桥洞,下方的郎君金昭玉粹,满目琳琅。他却面无表情,在少女的凝视下,缓缓向上伸展手臂。
船夫好像也在等待,摇橹动作在接近石桥时变缓。
姚宝樱噗嗤笑了。
她本想与云虹告别,但扭脸间,身边已然没有了师姐踪迹。
而她再朝木桥下的流水望一眼——
余杭城垣辽阔,车马游走,夜市渐开。在黄金林之事解决后,街上人流熙攘间多了起来。此间人物济楚,只要太平继续,终有丰亨豫大的一日。
劳碌了一日的百姓们沿河而走,看到英气勃发的粉衫少女像一只轻盈的林燕,倏然跃过桥木,跳下河流。
人们纷纷聚于两岸,惶然以为有人跳水。
他们见到夕阳光辉铺陈,金红交织,船上张臂的青年郎君,一把搂住了跳下来的少女。
待要细看,却见漫天流火,灯影暗渡,窄船没入桥洞。
万家灯火渐歇渐亮,金箔流光融于粉黛河山。
很多年后,许多余杭老人都记得这盛丽一幕,璀璨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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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喜欢最后一幕的!我发一百红包表达一下自己的喜欢!
第143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8
当夜,张文澜和姚宝樱上岸后,一同重新去见了小十与小十一。
至于和赵舜要谈的事……姚宝樱压根没敢提,只暗自决定与师姐通信,让师姐牵线询问。
一路上,姚宝樱担心张文澜还记挂赵舜的事、与她阴阳怪气,但他没有。张文澜判断她是否还在指责他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她也没有。
若不谈那些,二人相处便称得上温馨。
他和姚宝樱一道见了两个小孩,听姚宝樱温柔无比地安慰两个小孩,反省自己白日的发脾气不好,他在旁边闲闲帮衬两句。
两个小孩被他们宝樱姐感动得两眼泪汪汪,最后抽泣着,一左一右扑入宝樱怀抱,发誓说以后再不乱杀人了。
姚宝樱被他们哭得心软,反省自己脾气急躁,最后跟着他们一起哭。
张文澜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孩子霸占姚宝樱,各重念想在心头转一圈,甚至连自己要不要跟着掉两滴泪的事都想过。
他最终选择旁观。
离开两个孩子的居所后,二人走在夜间小巷中,姚宝樱明显心情好了许多,走路间都忍不住跳跃两步。
她走快了,又笑吟吟地回头看他。
“说开了一些事,我心中放松许
多,”姚宝樱煞有其事,“所以,人还是要坦诚一些,心里怎么想,一定要诚实坦白。”
张文澜似笑非笑:“你似乎暗示我不坦诚。”
姚宝樱咳嗽一声。
她回到他身畔。
隔着一道墙,巷子另一头微光濛濛。此地并不明亮,光线甚至昏暗,但因为旁侧花香袭人,姚宝樱并未生出对黑暗的畏惧。
她凝望着幽长小径,失神一瞬:“当年,应该就是我师父、师娘来余杭游玩,在乐氏灭门大火中救了我。我从小到大畏惧的什么黑暗、什么鬼……都是当年的追杀吧。”
张文澜静听。
姚宝樱倏而露笑:“不说那些啦,我已经想通了。因为好像有个人跟我说,我不用在意这些仇恨的事,我只用做自己……”
张文澜侧脸净白。
姚宝樱黑眼珠子滴溜溜地偷瞄他。
黑夜小巷,风吹叶摇,静得只听到二人脚步哒哒。
少女一个劲儿嘀咕:“是谁呢?像是梦里听来的话,记得不太清,但时不时冒出来一句……想必有一位神仙公子担忧我,心慕我,日日开解我……”
因她顾盼神飞,张文澜看向她了。
他幽静淡漠:“你天生这么会讨人喜欢,是吗?”
什么话!这人真会做戏。
姚女侠看看巷中左右无人,便跳入他怀中蹭蹭,夸道:“你也很会讨人喜欢。”
他心想那不一样。
但他近日心情太平和,他连与她吵嘴都不愿意了,便只是垂头看着她。
姚宝樱抱了他一会儿,抬头:“我们明日离开这里,好不好?”
张文澜一瞬间想到江湖门派齐聚余杭的事,也同时想到长青可能藏身暗处的事。
但他仍平和:“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