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圆润,力道轻重不分,可见写时的仓促与凌乱。
……是姚宝樱的字。
纸条快速被雨淋湿,墨迹晕染。
张二又听到了耳边的笑声。
他侧头朝身侧看去。
他痴迷的少女笑声,与他恐惧的娘亲笑声,竟然在浩雨中交叠在了一处。它们与手中的潮湿纸条一起,让他心头风雨淋漓,吹着那座四面漏风的茅草屋。
……幻觉已经如此逼真了。
张漠是不是已经死了?
樱桃是不是已经与他分手了?
这似乎正是玉霜派长青来余杭一趟的目的。
她用三年前的秦观音,布出乐氏子的局面。而在云虹到来前,秦观音甚至一直以为黄金林的局面是自己意志决定的,没怀疑过这是玉霜喜闻乐见的。
玉霜同时让长青出面,在江湖人中散布半真半假的情报。她间离张文澜和江湖人,实际是逼着姚宝樱
抛弃张文澜,要张文澜看着他的大好局面被毁。
他们母子开始斗法,周围人皆要遭殃。
这是诡计。
张文澜要对付汴京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危机,就得立刻从余杭抽身,不能与他的意中人共进退。宝樱要成就自己的志向,要么受到来自他的伤害,遭遇江湖的背叛;要么她选择江湖,和江湖一起背叛他。
他娘要考验他的爱情?
其实他娘很早就教过他,玩弄人性,不期待人性。
张文澜看着雨幕,眼神混沌迷离,血丝一点点萦绕如雾。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很多年前的雨夜,想到那个在树林水坑中被母亲抛弃的幼儿。作为玉霜的儿子,他如此留恋她,痴痴地在水坑中等着她,等了一日又一日……
爱自己的娘亲,这是否讽刺?
树林中忽然一阵扑腾,张文澜比侍卫们更快,抬起手中的弓弩。
侍卫们齐齐抬头,却见只是一只淋雨的林燕。
林燕翅膀沾雨,被树下扎棚子的人们惊到,慌张飞走。众人舒口气时,见他们二郎仰着头,安静地望着那只飞入黑幕雨帘的林燕。
箭锋颤抖,始终未射。
雨夜中,张文澜目光始终追着那只已经看不见的飞燕,说话宛如梦呓:“……药呢?”
长松在担忧地递出药酒给二郎时,忍不住问:“二郎,我们是否要回汴京收局?”
“回汴京前,我要先做一件事,”张文澜慢慢收回了手中弓,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我要送她一份大礼。”
他娘其实从来没见过他真正发疯。
她既然如此期待,他就疯给她看。
第147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2
最近,江湖不太平。
大批江湖门派因一则营救“十二夜”的消息齐聚余杭,群情激奋。若处置不好,江湖与朝堂必生裂缝。
时值北周与霍丘大战之际,江湖人若因此偏向了南周,此事说不得会影响北周士气。
大批江湖人物离开各自门派,那各自门派防守的人,自然少一些。
所以巴蜀某派被人打上门,也似乎也正常。
“哐——”
掌门人被一剑钉在自家堂中的石柱上,才翻身要起,新的一箭当面射来。
旁边且战且退的弟子大喊:“掌门当心!”
这掌门为避开这迎面一箭,整个人斜身贴地,以一种滑稽且狼狈的姿势在地上滚一圈。他滚过的地方,砰砰砰,地砖都射满了小箭。最后一只箭堪堪停在掌门脚边。
掌门凌目警惕外间射来的飞箭,却冷不丁感觉脖颈刺了一下。他伸手一摸,发现一枚银针射入了颈内。
麻痹感自颈间传遍全身,掌门人手中的巨斧哐当落地,整个人也滑坐在地。
身边弟子们同样心急而乱。
一众人被外面的人围在掌门身边,被人堵在自家大堂,竟然攻不出去。怪他们门派不以武功见长!
一众锦衣侍卫踹开门窗,翻身入堂,在四面八方架起了弓弩与刀剑。只要这屋中人稍微一动作,想来那箭只便会如飞蝗般再来一拨。
而看这些侍卫——清一色的红锦色圆领窄袍,腰束黑革带,脚蹬牛皮靴,腰悬短刃。
前堂大门哗啦大开,一位年轻郎君,负手入室。
这郎君并未如侍卫那般服饰打眼,他系着布发带,套一身江湖儿郎贯穿的白绫长衫,只是材质好了一些。
这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如丹朱,生得俊朗之余,他闲闲瞥眼掌门。
侍卫们一脚踹开挤在一起的弟子,搬来一紫檀椅,这年轻郎君便自在入座。正好背着身后堂外的日光,整个人面容躲入了黑暗中。
他摩挲着手中扳指,睥睨这一堂屋子弟。
如此气定神闲、又宛如贼子一样的作风……掌门人干干道:“阁下,莫不是、莫不是……关押了‘十二夜’中三位大侠、策反姚女侠、连云女侠都甘心为你做事的……张大人?”
张文澜哂笑一声。
他逆着光,堂中人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那笑音高高在上,与姿态一致傲慢。他手中的扳指在某一瞬被阳光所照,熠熠烂光落入人眼,掌门人立刻觉得脖颈更痛。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些箭只才是掩护,真正让他动弹不了的,是那根射入颈内的银针。
掌门人忍怒:“张大人欺人太甚,明知我们门派厉害的人物都去了余杭,你不去余杭,偏偏……”
“听着,”张文澜淡声,“我说,你听,你照做。否则,我就灭你满门。”
他似觉得有趣。
他笑了一下:“早些时候来威胁你们的人,是不是也说过灭满门这样的话?我只会比当时的人做得更狠。”
高官之威一旦慑人,这些几十年也未必能见到一个大官的江湖草民,难保不发虚。
他们听着张文澜始终带笑:“之前找上你们的人,口头威胁而已,真要动手,那人未必下得了狠心。但本官不一样,本官带着圣旨离京,有陛下亲赐的‘便宜行事’腰牌,更在这些年中,不知道审了多少你们这样的人。
“你们这些人,一边反对朝堂,一边又偷偷试探朝堂。即便我最近因为一些私人缘故,很少对你们出手了。但是我的恶名,你们应该有印象才是。”
掌门人脸皮发干。
围着他的弟子们窃窃私语,有些不明白这人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威胁的人,什么灭满门?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
张文澜手向后一摊,自有长松将一折子递给二郎。张文澜翻看这折子,上面记满了侍卫这几日调查的情报。
张文澜:“鼠门是吧?你们门派不大,专事情报。上个月,有一伙人闯入你们门派,轻而易举控制了你。
“本官带着圣旨南下,但有很多人,是不希望朝廷与江湖合作,达成和解进行谈判的。找上你们的人,必然说我如何处心积虑,要灭掉你们,我关押三位大侠就是证据。找上你们的人,应该还会说他们也是朝廷人,朝廷意见并不统一。只要你们散播消息,阻拦我收整江湖的计划,他们就如何扶持你们……应该是这样吧?”
周围弟子们的眼神变了。
掌门人的脸色也变了。
张文澜合上折子:“可惜,这些话是骗你们的。”
“荒谬!”掌门人顾不上周围弟子的古怪脸色,急急忙忙反驳,“我有看他们的腰牌,还悄悄去了本地官衙打听……谁敢冒充朝廷命官!”
张文澜冷笑:“你打听得不错。文如故确实阻拦我南下,也确实派人悄悄南下……但是鼠门?你们这么小的门派,文公是根本不认识的。
“我查了一下,文公确实派人去了巴蜀,但他是要说服‘十二夜’中的第十、第十一来反抗我。毕竟只有那种能号令一方的势力,才能对抗我。而你们……是被另一伙人借着这个机会,哄骗了。”
张文澜无视他们,喃喃自语:“长青跟随我这么久,又熟悉官制,也熟悉我和文公的恩怨。他真真假假地放出一些消息,你们便以为你们搭上了文如故……反正你们本就不信赖朝堂的善意,如果一个朝廷命官要你们散播一些不利于我的消息,再给你们一些好处,你们自然会同意。”
张文澜漠声:“可惜了,这些龃龉被本官查出来了。
“我不防告诉你们——你们在叛国。
“因为愚蠢而叛国,若本官追究,鼠门倾日可灭。”
众人哗然。
掌门人惨声:“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叛国,大人不要冤枉我们,我们虽然不服皇帝,但是……”
张文澜似笑非笑:“长青听玉霜之令。玉霜夫人的大名你们或许没听过,我只消说一件事:她是如今霍丘的军师。北周朝堂和江湖生乱,正是她要的。”
掌门人大汗淋漓,呆若木鸡。
周围弟子们觉得荒唐,已经慌然讨论了起来,各种声浪皆有。
而在一众声浪中,张文澜非常果断地打断他们。
他声
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一些体虚弱音:“我要你们,把玉霜的存在公布天下。
“告诉天下江湖人:本官就是玉霜的儿子。”
“什么——”满堂哗然。
张文澜起身,带着癫狂:“中原觉得我立场可疑,霍丘就会觉得玉霜很清白吗?我和她,是一样的丧家之犬啊。
“听着,我将一一清理你们——在这一次的南下中,与玉霜接触过的、听玉霜蛊惑来对抗我的,我都会上门。
“鼠门只是第一个,若不杀几个门派以示校警,本官便白走江湖一趟。
“去传消息吧!”
长松站在张文澜身后,麻木而紧张地盯着这满堂阒寂——
二郎不自证清白。
既然这些江湖人被玉霜挑拨,他干脆坐实这种不信任,直接摧毁这种双方间的怀疑,把一切摆到明面上。
不是要局面乱么?那就更乱一些啊。
他们彻底和江湖决裂。看似断一臂,但反而可以摆脱如今束手束脚的状况,跳出玉霜夫人挖的陷阱,顺便坑玉霜夫人一把,去做一点大胆而疯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