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一个思维清楚的冷静疯子呢?
疯吧疯吧。长松有预感,这才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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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在江湖上搅动风云的时候,汴京迎来了一场冬雪。
冬雪过后,汴京气氛僵凝。
只因北部在打仗,两国兵力在河东、河北僵持不下,战争深入了太行山。无论是陆战还是山林游击战,双方互有输赢。霍丘始终没有攻下幽州,但北周的幽州城,也快扛不住了。
据说霍丘王宣布,自己要在幽州城过上元节。
其视幽州为自己所有物的狂傲,让北周文武上下色变。
以文公为首的汴京文臣,在张文澜离京两月后,终于开始批判这场战事。
他们用财政与民心来不停上书,历数战争危害,斥责皇帝意气之争,累及万民。
再加上,汴京有些传言,说霍丘疑似通过巴蜀绕路,绕过北周,与南周联络上了。一旦霍丘与南周达成协议,一北一南同时对北周出兵,北周危矣。
北周皇帝李元微硬扛着各重声音,但如今已有些快扛不住的架势。
不然,皇帝何以三日没上朝了?不就是在躲文臣们的奏疏吗?
汴京群臣扬眉吐气,几位尚书又聚到了文府中,言之凿凿:“只消我等齐心,官家必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北周本就不该发动这场战争,致民不聊生。”
一人悠悠嘲讽:“如诸位所说,我们便该学南周,偏居一隅,安心享乐便是。反正中原地大物博,什么关西百姓苦顿、河东沦陷之地何时回归、河北与太行山会不会被霍丘打下……与我们何干呢?只要我们守着黄河,完全可以学南周一样守着长江,大不了分河而治嘛。”
众人怒目。
这才发现说话的人,居然是陈五郎,陈书虞。
陈书虞是殿前司的人,在鬼市生乱后,陈家投靠了文公,如今陈书虞也勉强算文公圈子里的人。
昔日风流纨绔陈五郎,谁也指望他有什么进项,但如今大家齐心协议时,他在旁说风凉话,是何意?
有一文臣便眯眸:“陈家也有人上了战场吧?听闻贵妃怀了孕,陈皇后这个年不好过啊。”
陈书虞黑了脸。
他隽秀的小白脸生了些阴鸷色。
但他昔日受过人的挑拨,差点酿成大祸,后来多亏鸣呶公主提点。他如今滴酒不沾,在文公的小团队中充着背景板。可他压根不明白自己蛰伏在这里,到底要如何报当日之仇。
而鸣呶又失踪了许久。
听说是跟着一个江湖人跑了……恐怕这也是这些臣子担忧皇帝立场的一个原因。
说道理,汴京群臣想靠皇帝实现自己的执政价值,他们并不想要一个强势的、一心北伐的皇帝。
何况这个皇帝,和张文澜联手算计了他们,成功开启战事。如今战事不顺,他们自然幸灾乐祸,自觉可以重新控制皇帝。
满堂文武官员密密麻麻堵在一屋中,宛如禽兽当面,让陈书虞颇为气郁。
与这些人相比,似乎他一直讨厌的张二,都没那般讨厌了。
陈书虞扭头对旁边一侍女问:“文公呢?怎么还不来?”
侍女伏身一礼:“敢教诸位大人知道,我家主人正审问鬼市恶徒。”
鬼市如今与朝堂合作得风生水起,哪来的恶徒?
陈书虞惊讶,满堂文武同样疑惑。
他们自然不知,在后院的天牢中,文如故找到了一些线索。
当日那些江湖人逃出汴京的时候,张文澜被射了一箭。而在那日之前,汴京贵人们可都参加过“张伯言”的葬礼。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竟然弄伤了张二……其中,必有一个谎言。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几个月,文公一直试图寻找这个叫“张伯言”的人。
前段时间,文公的人手查到消息,张伯言已经再一次“死”了。
据说,张伯言死在了张家的刑讯中,是张文澜亲自杀的。
文公以为线索就此断了,没想到又过了些时候,他手下人在张伯言曾经住过的鬼市中的一家客栈客房中,从墙里挖出了一封“血书”。
这封血书触目惊心,乃是张伯言生平所写。
此时,文公终于见到了张家隐瞒的秘密——
玉霜夫人曾与霍丘人勾结,一起火烧云州城,这才导致了高太守无奈之下,带满城百姓投敌。
霍丘兵不血刃占领云州城,让河东失去壁垒,正是玉霜夫人叛国所为。
同时,玉霜夫人很有可能是前朝末帝的女儿。前朝末帝也很有可能死在玉霜手中。
血书痕迹凌乱,张伯言书写得极速,笔迹发抖。可见这封血书书写的时候,张伯言已经绝望非常,已经认定了自己会被张文澜找到——
张伯言最后写道:“张氏一族被贼把持,告主无望。礼部乃风化之原,吾却眼见恶人登堂入室,终日在仕宦途中、衣冠里面,职事废弛,四下勾连误国。身为张氏嫡系,吾心甚痛。倘若吾遭不测,必是此獠再行杀戮。
“忌,忌,忌!此獠狡黠,谋国不臧!”
文公在审问了那些客房小二后,心中已经确信这血书必然是真的。
文公便拿着这封血书回去了大堂,将血书传遍众臣。
众臣讨论声不绝,陈书虞在其中探头,满目惊疑。
陈书虞:“这会不会是假的?”
有人嘲道:“听闻陈五郎与张二郎并不对付,怎么如今却为张二说话?”
陈书虞认真说道:“我绝不会为张二说话。但是以我和张二打交道这么多年的经验看,张二此人疑心病重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绝不会留下这么一个明显的证据,等着让别人威胁到他。”
这番话,竟然从某个奇怪的角度,让此间官员一时沉默下来。
糟糕,他们竟然觉得陈五郎说的有道理。
文公摆一摆手:“无妨。诡道难行,但我等所行的,乃是阳谋。
“本官打算入宫,求面见官家,将这封血书献于官家。张大与张二皆不可信,这一次的战事从一开始就不该发起。万一张二与霍丘早早勾结,我们全完了……”
这便是釜底抽薪之计。
官家一力北伐,靠的便是张二郎的筹谋。如果这位替官家分忧的二郎别有用心,君臣之间生了罅隙,那这场战争,还能继续下去吗?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实在是太容易生疑了。
这时候,陈五郎站出来——
不错,又是陈书虞。
昔日的草包,今日积极得有些讨人厌了:“万一官家非要维护张家,不信我们呢?”
一室死寂。
众人带着怒容,瞪这个多嘴的陈五郎。
而文公叹口气,慢慢站起,缓声:“佞臣把持朝堂,迷惑主君。主君不智,即便是为天下黎民苍生,也不可让汴京再卷入战火。
“真到了那一日,老朽便是负了文家百年声誉,也要、也要……”
大逆不道的话,文公没有说下去,这里的人已经心知肚明。
文公的眼睛从他们面上一一划过
,看是否有人生出异样神情。
他满意地看到一众沉默的脸,一众跃跃欲试的神色。
君不君,臣不臣,在此年代,并非稀少。
此年代的皇帝轮流坐,军阀混战才结束没几年。想必人人都记得那些年的混乱,也自然人人知晓,太原李氏并不是正统。
前朝末帝根本没有正统。
当日,这些臣子三三两两地离开文家时,各自无言。即使是陈书虞,都有些神色恍惚。
因为他是陈家人,他与皇帝的关系太近了。
姐夫是很厉害的皇帝,但是汴京这些臣子经营数百年,底蕴厚于登基没几年的姐夫。倘若他得不到文公的信任,便会连累整个陈氏,继而让姐夫为难。毕竟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他该怎么做?
众人离去后,文公吩咐侍卫:“跟上陈五郎,日夜监视陈五。”
侍卫得令后却未走,拱手道:“郎主,北边又来消息了。那边来了人,郎主见不见?”
文公浑浊的眼眸生出惊疑色。
他张口就要拒绝。
侍卫说:“新来的信件说,郎主若过河拆桥,郎主在汴京的经营,那位便会蓄意破坏了。那位说,请郎主不要后悔。”
文公目中生出愤怒。
他一向稳重,连在和张文澜的对峙中都不见失态,输给张文澜的一局中,他也坦然认输,甚至推举了张文澜。而此时,文公怒不可遏,将手边茶盏猛地推出——
“荒唐!可笑!本官是堂堂相公,本官岂会畏惧一介女流的威胁!”
侍卫们低着头。
他们是文家死士,他们知道文公的太多秘密,他们不敢置喙。
然而从很久前开始,当北方来人,带着一个女子的消息到来汴京时,当文公第一次尝试着与对方合作,文公就似乎摆脱不了对方了。
对方像山中野鬼恶魈,满身是毒。
文公喘着粗气,跌坐在太师椅上,刚刚得到“血书”的欣喜荡然无存。他脸上枯皮发皱,苦笑连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玉霜夫人说服他,在夷山上几乎将张文澜一网打尽的时候吗?
当日夷山阴谋曾露过冰山一角。
谁又想过,文公身后,还有一人呢?
玉霜夫人……玉霜夫人……不错,文公早就认识玉霜夫人了。
当日他只是试探地与此女合作,谁知此人一口咬定他“叛国”,就此赖上了他。
他明明已经拒绝对方很久,已经很久不敢见对方派来的使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