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躲闪,似有些怕她。但他垂下眼静片刻,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找到了借口:“小慈最近瘦了,竟然一推就推倒了。”
姚宝樱冷笑。
这次从夜闯高宅到混入张宅,统共才过去几天?想睁眼说瞎话,说她轻了,他也说得出口。
张文澜当然说得出口。
他起初看着还有点心虚,但时间越久,他便越冷静。
姚宝樱就看他坐在那里,眼睛重新抬了起来,看她时,又是那种平静无波的神色:“我不过是提醒你,你我不该在同一张床上。”
姚宝樱:“……”
他叹口气,自上而下望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倒是一副为她着想的语气:“男女授受不亲,纵你我做戏,但我要为了我未来的妻子守节,绝不能让她误会。烦请小慈另睡他榻,莫与我同床。日后我妻子若误会了,还请你多多解释。”
姚宝樱被他左一句“小慈”,右一句“小慈”,快气晕了。
她睡觉被扰,又难免火气大:“你装什么呢?昔日你我同榻,你怎么不说这话?”
张文澜撩目:“昔日?你要与我叙旧?”
姚宝樱心头一跳,又虎着脸,不肯接他这茬。
他眼波生出涟漪,那涟漪荡几圈,又回去了。
他反反复复,就好像拿着一根羽毛在她鼻前,进进退退,弄得她鼻尖发痒,眼眸生赤。
而他本人如贞洁烈夫一样,坐在榻间,拢了拢他那快要掉下去的细薄中衣,做出既正义凛然、又不太正经的表现:“到底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为了我不被我未来真正的妻子误会,而你也不被你的情郎误会,你我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姚宝樱觉得好笑:“我的情郎……”
他看过来。
她又不说话了。
张文澜坐在光影明灭的暗帐后,眸子稍动。
姚宝樱偏头看他,圆睁的眼中神色渐渐平缓,又若有所思。
好歹,不气了。
张文澜静看她。
……还是这么好哄。
真是……
张文澜垂下脸,手朝外一递,彬彬有礼:“屏风后的外间,有睡榻。小慈可以……”
不等他说完,脚踏板上的少女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抱着褥子一阵风般跑没了影。
他又听到屏风后的外间传来一阵叮叮咚咚铺床声,想来是某人在发泄不满。但某人又好乖,很快就没了动静,想来就那般睡过去了。
张文澜在里间,其实一丝睡意也没有。
他熄了灯烛,垂下纱帐,眼睛盯着屏风后的濛濛影子。他坐在黑暗中,体会着这“分明娶了妻,却依然孤枕独眠”的感受。
他再次体会到一丝刺痛般的、自虐般的快意。这让他勾唇,轻轻笑了笑。
--
困人如养花,爱花如喂鸟。
日日浇灌那株樱桃树前,首先要那朵花习惯养花人,不被养花人吓到。
若即若离、若隐若现、时有时无……此间精妙尺寸,他细细忖度三年,正付与实践。
以有心算无心。她若输给他,不亏。
--
对姚宝樱来说,假的婚姻第一夜,和张文澜斗智斗勇半天,以新郎官昏睡结束。新婚第二夜,她被赶去外间的睡榻上,且气呼呼地觉得,新郎官可能会一直让她在那里睡。
那本是正常,而且那张榻
并不算不舒服。以姚宝樱想和张文澜保持距离的心来说,她自己也应当有那种远离他的自觉。
但是……姚宝樱不太高兴,觉得哪里奇怪。
清晨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时,姚宝樱正在囫囵做一场噩梦。
噩梦中她是正义的道士,手持法器脚踏北斗。她道袍如飞两袖风起,正追着一只下山作怪的山鬼,追得满头大汗。
那山鬼披着狐狸皮,到阎浮世界作恶。山鬼嘴角的血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敢凑到小道士宝樱面前,眉眼如春春水漾漾,诱她与他红尘作乐,共坠深渊。
小道士哪能如愿?
她左一张符,又一道法,破云踏风,把那只大惊失色的山鬼逼回山林。
梦境中的宝樱追着山鬼追得不亦乐乎、打妖怪打得好畅快好威风的时候,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习武人通常醒得早。
宝樱虽不算勤奋,架不住她头顶有师姐管着,让她练武从不懈怠。而今到了陌生环境,没人逼她早早起来习武,但她在差不多的时辰听到外界声音,意识便瞬间清醒。
姚宝樱睁开眼。
她一睁眼,看到了青年的后背。
窝在榻间,姚宝樱懵懵地看着。
香炉断尽,玉磬无声。辰光透过窗格,落下一点朦胧的轻柔光辉。男子背对着她,在离她大约一丈的地方。
她先看到他的后背,肌肉很薄,像山间雪水。山河逶迤,雪水淋漓,沿着气脉铺陈四方。室内微光中,那点薄肌本就足够动人,若往上披一层中衣,再一层层加覆……绯红官袍覆上时,青年肩背清瘦料峭,其下宽阔柔白。
姚宝樱脸颊变烫。
哪有人天一亮,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穿衣服?
宝樱悄悄把被子往脸上拽,捂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人想起什么,猛然回头,与正在偷窥他的少女四目相对。
姚宝樱:“……”
四目一对,不好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姚宝樱被子下的脸已经十分红,是为自己羞愧。可她露出的额头下两只眼睛仍是清凌凌,不见丝毫窘迫。
姚宝樱装作打哈欠:“你为何吵醒我?”
张文澜未戴幞头,腰间的金革带只套了一半,托着那把腰身。他的襟口仍是雪白的,衬着绯红官服上的山水图十足冶艳。他回头望她间,眉眼幽邃威势逼人,鼻峰秀拔唇若丹朱,人模鬼样。
张文澜平声静气:“我要办公。”
姚宝樱有些恍惚:“为何在我面前宽衣解带?”
张文澜目光轻轻一眨,似责怪她怎么有这种念头:“新婚后,新嫁娘的几箱衣物入了寝舍,我原先的衣服倒被挤到了外间。我只好到这里找衣服穿了。”
姚宝樱:“如此说,夫君步步为营,却连自己的衣物在哪里都算不明白?”
张文澜挑眉:“常人忙多了,记性本就不佳。何况我这样的蒲草平庸之辈。我可比不上我大兄……他才是真正的博学广记,一目十行。”
姚宝樱:刺球子阴阳怪气,又在说什么怪话啊。你又突然提你大兄是何目的?
但她哼一哼,并未反驳。
张文澜盯着她看许久。日光微弱,他脸色如何,本就模糊。他便当着她的面,继续穿戴衣物。她在后面,目光时而落到他背上,时而落到他腰身上。她眼睛时而清明,时而又恍惚,心间好像飘了层雪,雪水浩荡,她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突然听到张文澜慢悠悠:“论理,晨起时,应当是新妇为夫郎穿衣的。”
姚宝樱大半张脸蒙在被褥中,闭上了眼,装睡装得认真。
室中静谧。
宝樱感到脸颊上的温度一直无法消散。
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又要睡过去的时候,听到一声轻笑声。
再“吱呀”一声,那人推门走了。
--
那人走了,宝樱睁开眼,发了一会儿呆。
她先看向窗子,思考要不要开窗散散风。但懒得爬起,遂算了。
她又渴望地望向屏风,肖想里间那张很舒服的大床。但怕某人嘲笑,遂,也算了。
她最后盯着那扇门,心知现在到了她该练武的时辰了。但是没人监督逼迫,她便找理由:我新婚嘛,让我先偷懒几天再说。
于是,宝樱抱着褥子,舒舒服服地翻个身。她刻意忘掉脑海中的某人方才的背影,入睡前,迷糊想到不对劲:新婚哎,他难道没有假期?怎么还要办公?
他办的哪门子公?
……算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
姚宝樱刻意不去在乎她的新婚夫君忙些什么,但她的新婚夫君存在感极强。
原来,张文澜要处理公务,即使新婚也毫无懈怠,府上日日有人登门拜访。
这也无妨。
但张文澜本人不出现在姚宝樱面前,却让十几个侍卫天天轮班,跟随着姚宝樱。
好嘛,他早就说过不许她在府上随意走动。那时宝樱架着一腔自负,不当回事。现在每日十七八个侍卫杵在她面前,她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便让宝樱十分不痛快。
若是这些人时时刻刻跟着,她还怎么调查张家和高家的勾结?
实在是她被高家那夜抢新娘的贼人打伤了,动武便痛。她不想动武,不然……
在屋廊下思考对策的宝樱一抬头,与今日来轮岗的侍卫们对上了目光。
她本意兴阑珊,但是一看到今日跟随她的侍卫们,她眼睛一亮,目光落到了最前方的抱刀青年身上。
宝樱和人打招呼:“长青大哥,你今日居然舍得离开你家郎君,来陪我玩啊?”
长青高大挺拔,却寡言冷淡,总有一种游离在外、与身边人格格不入的感觉。连同行侍卫们都很少和长青说话,偏偏姚宝樱一次次笑脸相迎。长青目光落到少女明媚笑容上,他轻轻点了下头。
宝樱朝他们走来:“好吧,总比别人强一些。长青大哥,咱们今日去练武场比试一番好不好?你武功好俊,不像是寻常人的路数,你可有师门,可有师父?”
长青跟上她,摇了摇头。
宝樱诧异:“不对吧。莫非你不信我?”
她做出伤心模样,学着她最近刚从某人那里学到的阴阳怪气:“也是,我这样的小草人物,不配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