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刺客戴着蓑笠,提刀行于密雨中。十步杀一人,血雾弥漫,众人尖叫间分崩离析,皇宫卫士持盾持刀,向此人逼近。
张漠轻笑。
弯刀飞光,在眼前展开一片杀戮网。
他每一次运功,每杀一人,每走一步,体内的经脉都在断裂。那些裂痕顺着骨血传到肌肤上,他的肌肤变得苍白,又开始向外弥漫丝丝血丝。
看似他一往无前,无人能拦住他。但他也到了强弩之末,此生无望啊。
“噗——”眼前发黑时,身后突袭一枪,刺入他肩头。
张漠朝前趔趄两步,拔开身后枪,扭头间看到一逃窜的霍丘使臣。他拔出那枪,直直劈去,将那逃跑的人钉在了河岸边。
张漠想笑,张口便吐出一滩血。
他只好叹气,曾经提气便拔身七八丈,如今他借助假山、亭阁,也只堪堪最远跃出三四丈。武力衰退至此,实在没有办法。
毕竟他经脉寸断,痛得都快死了,哪里还在乎得了武力的衰退。
张漠苦中作乐地想:只要能逃出这皇家园林就好了。
只要不死在这里就好了。
死在这里,别人事后会查出他的身份,难免给张家与北周带去麻烦。他来建业的时候,已经物色好了那秦淮河……秦淮水暖,倘若顺水而逝,流入洋流,岂不正好?
只是、只是,如今他连秦淮河都走不到了。
真糟糕。
离他最近的,应该是玄武湖。可惜玄武湖四处居住百姓,若污染水流,他实在惭愧。
此人一生轻佻,满脑子胡思乱想。眼下他在皇家园林中杀人放火何其熟练,心中已经将死亡地选了又选。但再不满意又如何,他没有别的法子了。
终于,张漠跃上了墙头,翻出了皇家园林。他趔趄坠地,又是一滩血吐出,身后的追兵转瞬即至。
张漠在地上翻滚,什么也顾不上,撑着自己的刀爬起来。
雨丝漫入他的眼睛,他视野时而模糊,眼睛已经快看不清天地。幸好听力还在。
他朝远离杀戮的方向奔逃,忽而翻上一楼檐时,闻到一抹女子香。
他诡异地身子一抖,差点从檐头掉下去。
他攀附在楼阁的檐角,勉强擦掉睫毛上雨水,看过去——
昏昏天幕大如斗,园林斜角入民巷的南城处,五丈开外的三楼酒楼屋顶飞檐角,铁马哐当,灯笼摇晃,站着一亭亭女郎。
细密雨帘织就烟雨山河。女郎居高望远,轻帛长裙,戴着帷幕,臂间白纱被风雨吹拂。
帷幔白纱飞起一角,她那双清渺出尘的眼睛,落在他插在瓦片间的刀柄上。
“刺客在那里——”
下方卫士们追到。
张漠凝神,再次运功提气,又滚又爬,朝着记忆中的玄武湖逃窜。
而这一次,他的余光看到飞光若虹,极速地朝自己追来。
雨巷人密,下方卫士们竟然有人松口气:“是云女侠——这几日京中来了武功极好的侠客,是我们太子的朋友。定是太子殿下托云女侠来帮我们的。
“云女侠,刺客在这里——”
也有卫士抖着嗓子:“陛下死了,相公死了,使臣们死了,宗亲也死了一堆……”
“南周要灭国了……我们还要追什么刺客吗?”
张漠得意哈笑一声,边咳血边飞奔,逃得更加没命。
但这天幕昏昏,雨下得更密,身后女郎如妖如魅,每一步都在追近。他如何是好?
第151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26
北周余杭附近的大明山中,雨漫山林,金丝阵中血气已经凝上了一重又一重。
赵舜的呼吸起初还能闻到,如今已经轻微至极,混入风雨中,让人担忧万分。
而姚宝樱仍在与张文澜对峙。
姚宝樱努力:“你信不信,我师姐如今是江湖上武功最好的人,她武功天下无双。她先前还从云州平安归来,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旁人做不到的事,她未必做不到——也许她能平安带回大伯呢?
“倘若她能平安带回大伯,你又为何不能网开一面,不要对阿舜斩尽杀绝?
“阿舜确实是南周太子不假,但阿舜其实跟我一样,与南周并不齐心啊。他是被南周逼迫着做那个太子的,就像你说的,他身上流的血脉,让别人拿他当旗帜,他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然而、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天有好生之德!阿舜活着,未必会影响你要的大局……再不济、再不济,你可以先关着阿舜,藏着阿舜,或者用别的什么办法。
“没必要杀……不是必须杀呀。
“阿舜是我的朋友,和我的亲人、长辈一样重要。你的理由,我不能接受!”
姚宝樱急得无法,不断回头看赵舜。
肉眼可见,那些所谓三百根丝线,在一一断裂。
到这个时候,赵舜被吊的方位,比起初已经低了二丈。
她毫不怀疑张文澜想杀赵舜的心。
姚宝樱厉声:“你让他们停下来,让他们将阿舜放下——我师姐会救大伯的,我们一定救大伯!”
她甚至开始胡言乱语:“你要南周当北周的附属国都可以,你要趁此灭了南周都行。阿舜识时务,阿舜非常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他会帮你的……即使他不肯,我也会逼着他帮。我会看好阿舜的,我可以逼阿舜发誓。”
她语气艰难:“张大人,求求你,别杀阿舜——”
重重金丝阻拦,她与张文澜的距离始终隔着三丈。
阿舜、张大人、姚女侠……
张文澜身后的瀑布水雾濛濛,濛濛水汽漫上张文澜的眉眼,将他凌厉眉目衬出几分微茫色。
他笑得也迷惘。
她因为别的男人求他。
他道:“你与赵舜,相隔三丈。正如你与我,也相隔三丈。
“你可以选他,可以在全部丝线断裂前,救到他。毕竟你武功了得……你一向武功好,如今又与我距离这么近,借助你我二人体内的蛊虫相连,你武功还能更近一步……别人闯不出‘金丝阵’,但你可以。
“你是唯一的机会。”
姚宝樱:“不、不是的……我不是要借助你我之间的蛊虫去伤害你……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一直很明白,”张文澜淡声,“不明白的人是你。比如——”
他笑着问:“倘若你没有骗我,倘若云虹女侠真的去了南周,她真的能救了
我哥吗?姚女侠,不要撒谎,你扪心自问,这世上,时至今日……”
张文澜像个湿漉漉的水鬼,他握着自己的弓箭与扳指中的毒针,躲在重重金丝后。好像冰冷的武器能带给他安全,而世上所有人都是使他痛苦的怪物。可他又深知,自己才是最大的那个怪物。
青年笑音里带着血丝、哽咽、质问、恨怒:“天地杀他,亲人杀他,友人杀他……张漠真的还有活路吗!”
姚宝樱大脑空白。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他是不是知道张漠重伤的原因,他是不是猜出了她与张漠的协议,他是不是……
张文澜静静看着她。
他笑:“好奇怪,姚女侠,我好像看到你在流泪。”
姚宝樱:“你看错了。”
“是啊,我看错了,”张文澜点头,“因为我看到的不是现在的你,是三年前的你。是那场秋雨,血流满地,侍卫环绕,我怎样相求,都留不住的你。我留不住你,也留不住我娘、我爹,留不住我哥……很多年前开始,这些便都是错误。”
最初的泪水,来自那个七岁那年,坐在雨地水洼中,等不到玉霜、等来张节帅的幼年张文澜。如果爹没抱走他,娘将他杀死就好了。
最初的错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他早就应该修正错误——
张文澜思考:“我知道你会选赵舜,你会救赵舜。但我还怀着别的想法,在猜,你会不会选别的。再或者,来的人不是你。
“但是来的人,就是你。
“姚女侠,你看,我多了解人性。我知道你们会如何选,猜得到你们会如何选。我布一张网,把所有人都困在我的局里。江湖人疑心我,我娘放大这种疑心,没关系,只要死的人够多,只要所有人都忙起来,就没人有功夫影响我的布局了。
“我娘会派长青去汴京做新的安排。我猜她在汴京一定有合作者,我都猜得到她会选择跟谁合作……没关系,张伯言死的时候,我就布下了局。汴京一定会风云聚变,长青会放大这种变化。所有脱离我计划的人,都要死,都要被困在那里……
“只要所有人安静下来,不影响我的局,我就可以杀了我娘。”
他睫毛轻柔,眸光幽静。既有鬼怪的妖气连连,又有山狐的狡黠清灵。
姚宝樱呆滞看他,他庞大的计划只寥寥几句,就让她窥到了他的野心与疯狂。
他疯了。
她无比确信他在走向自毁之路。
一定发生了她不知道、他不肯说的一些事,让他变成这样。不可能仅仅因为玉霜夫人传递的假情报——“你不能弑母,至少不能是你做。你是朝廷高官……所有事情都没有走到绝路……”
他眼睛像墨水泼散:“所有事情已经到了绝路,我看到了。”
他看到了张漠的死,自己的死,玉霜也会死。
张文澜答非所问:“倘若我一无所有,你还会要我吗?”
姚宝樱尖声:“我不会!绝无可能!所以你不要做错事!”
张文澜不理会她:“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宝樱意识到他的病态,像抓着一根稻草般无所畏惧。如果张漠不在了……他当然会为了抓住她,而无所顾忌。
她先前错了,她以为他不提分手是一种进步,谁知他却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什么也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
少女乌灵眼睛因畏惧而瞠大,她那黑白干净的世界真让他喜欢……她在怕,又在怕他。
张文澜眼中的黑墨搅碎,笑得生戾:“我真是不懂,你到底怕我什么。我的爱就让你这么害怕?
“我想起来了,我有一句话可以说——姚女侠,你知道,我从来没信过你的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