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一边观察赵舜那边的局势,用眼睛去记那些丝线的位置。她一边用言语来稳住张文澜,时刻准备抽身去救赵舜。
她万没想到,张文澜会来这么一句。
一阵风过,雨水噼里啪啦浇下来,姚宝樱如落汤鸡般,觉得自己分外狼狈。
她有些迷茫地看张文澜。
张文澜弯着眼睛,眼睛却盯着树林中金丝阵中的杀戮,姚宝樱也时不时看一眼,紧张万分。
张文澜说:“药酒致幻,你劝我莫要多饮。可我的幻觉已经扎根——
“此时此刻,一个人告诉我说爱你,一个人告诉我说恨你,说我毁了一切。”
姚宝樱朝前走。
他朝后退,他手中弓弩举起,阻止她靠近。
丝线悬在二人面前,姚宝樱权衡利弊,没有把握闯过去,不让二人任何一人受伤。
他放下了弓,始终轻轻笑:“你想不到,是不是?你不可置信,对不对?你没料到我可笑到了这个地步——
“我毕生追求你的爱,可我不相信你的爱。
“你是为什么来找我的?
“是因为我是钦差啊,我抓了赵舜啊。你看你每一步都在我的设想算计中,如果没了我的算计,你说的什么‘救我’‘带我回家’,这些还会存在么?
“而我又何曾有家?”
他眸中笑意浓郁,在风雨中荒凉如草,漫漫而生。
姚宝樱的眼睛,竟跟着他一起微微发红。
她听到他说:“我没有家。我早在离家出走的时候,就烧干净了我的家。你说怕我弑母,怕我担上不孝的罪,但我是个野种,你不知道吗?我觉得你知道……真奇怪,你为什么从来不问?你和我吵架最厉害的时候,为什么都不用我最狼狈的东西刺伤我?
“因为你是好人。”
他低着头,喃声:“你是又穷又心善的傻子一样不求回报的好人。
“我总要你从广袤世界来爱恶人,我知道你会答应——
“毕竟你为了赵舜回头,为了许多人回头。你怎可能完全不在乎我呢?
“倘若你没有得到过正常的爱,你会被我感动。偏偏你有那么多朋友、亲人、长辈,他们都喜欢你。你总是害怕我,也只会可怜我。而我呢,越来越喜欢你,不满可怜的爱,又深怕自己的不满将你重新推远。
“我还知道,你身边所有人都讨厌我。你云门师门中的那些人,你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他们全都不满我对你的掌控。我偷看过你的信,我猜你没收到过我如今的信件,自然也不会收到三年中我写给你的那些信……”
姚宝樱已经等不及了,尝试拔刀去破二人面前的丝线。
她的刀背被他的弩刺得一歪,她刀柄抵地,他才再次放下手中弓。
姚宝樱终于勉强插话:“信件?三年中你给我写过信?我、我回去就找……”
“不重要了,”张文澜淡声,“我知道潜移默化的力量,因为我自己就是个中高手。倘若他们在你耳边不停重复,你终会质疑。我为此惶惶不可终日,决定解决这个问题。所以——
“我将用我的全部保护你,或者留下你。你选哪个呢?”
姚宝樱惊骇:“我听不懂!我不选!你停下来,你不许——”
她顾不上了,她凌身而起,就要穿梭那些金丝,打算先制住他。
他猜到她会这样,徐徐后退几步,重新躲入更多的金丝后。姚宝樱朝他纵去,他手一抬,玉扳指中射出银针,却不是朝着她。
那一边赵舜的惨叫声闷闷的,姚宝樱倏地停步,扭头看悬崖另一头。
风雨更密了,林中烟雾渺渺,张文澜玉扳指射出的银针,又断了那悬吊赵舜的丝线中的几根。
赵舜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歪斜,快掉下去了。少年郎君也吓坏了,眸光湿茫茫地朝姚宝樱望了一眼。
侍卫们:“姚女侠!”
姚宝樱哑声吼:“坚持住!”
而这么几步,姚宝樱与张文澜隔着金丝相斗,姚宝樱堪堪停步,张文澜便站到了瀑布前。只消一步,他也会坠下。
姚宝樱不敢上前了,她看不清他身后是什么,害怕那后面也是悬崖。
张文澜道:“要么救赵舜,要么选择我。”
那一方,侍卫们急声:“姚女侠,丝线要断了!太子殿下危险了——”
赵舜虚弱:“宝樱姐……”
“咔——”
姚宝樱身子一抖,丝线断裂时,她
的身体比她意识更快,旋身奔入“金丝林”,闯过那些丝线,扑向赵舜。当赵舜身子向悬崖坠下时,其他侍卫被拦下,少女横冲过来,大刀斜劈,劈开雨幕——
赵舜坠下的同时,刺向赵舜的金丝被拦住。
金丝擦过脸颊,溅起一点血,马尾上的发带散飞。她乌发湿透贴着颊,顶着衣衫上被丝线绷开的线头,将奄奄一息的少年扑倒在地。
下一刻,姚宝樱趴在少年身上喘气,心里又沉甸甸,惊魂不定地抬头。
两方侍卫的打斗已经断开了好些丝线,武器砰砰溅出火星。
混乱风雨声,姚宝樱看到数丈外,山雾淋漓后,张文澜对她嘲讽地笑了笑,眼中却闪着奇异的近乎残酷的光。
而从赵舜这个方位,姚宝樱也终于看清,原来张文澜身后,绿树浓黑如墨,山岚掩瀑布,也是一个悬崖——瀑布和树林形成一个凹陷死角,盖住了那方悬崖。
若非她跪在赵舜这处方位,她是看不见的。
张文澜转身投入瀑布。
然而当张文澜坠下不到一丈,巨力袭来,少女的发带挽住他手腕。
--
南周建业玄武湖,张漠被卫士们追得无路可躲,也已没了武力。
为了死后尸身不落入敌人手中,张漠跳下玄武湖,迎接自己的死局。
然而——
“噗通——”
烟雨密如牛毛,水流簌簌如炼乳。
汩汩流水湍急,张漠衣袍内外血液荡开时,眼睫上沾的水雾也散开。他看到——
云虹跳下了水。
他惘然眨眼。
一时不知她是恨他恨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她竟和南周朝臣关系如此深厚,要为了南周抓捕他。
她的手伸出,挥开面前的浮萍水草。
墨雨点滴,白绸弥漫,在水下飘飞。
云虹入水,乌发散荡,眉目更为飘忽。庞大浩瀚的内力在水中震荡开,锁定他的方位,将张漠包裹住。
--
北周大明山悬崖边,姚宝樱趴伏在垭口,努力抓住跳下去的情郎。
张文澜有些迷离地抬头,挂在悬崖边,被她的发带缠着手,这是多奇怪的姿势。而按照他的计划,她选择赵舜后,就不会管他了。
但她此时竟然大半个身子快被扯下去,另一手用刀柄抵地,来缓解坠势。
风雨淋淋漓漓吹得人发冷,张文澜目色古怪,眼波沾雾。
在她拽住他的这一刻,他突兀来了一句:“狼虎谷在泰州,那里才是唯一正确的方位。”
上方趴在垭口的少女原本一直绷着脸想将他拉上来,他一句话激得她失力——
她追上来,为的是狼虎谷到底在哪里吗?!
她原本强忍,此时忽然泪水大滴大滴地悬在睫毛上:“阿澜,只有威胁,利用,谎言,算计,是无法得到爱的。”
张文澜:“所以我得不到吗?”
姚宝樱:“所以,我们成亲!我们成亲好不好!
“无论大伯是何结局,无论北周与南周、霍丘如何相斗,无论你信不信我,如果只有成亲能让你安心,我们成亲。救命稻草也罢,唯一希望也罢,我可以的。我们说好的哇,我们很多年前就说好了的哇——”
她终于哭了起来。
嚎啕哭声在一众打斗侍卫间、在风雨飘摇的悬崖瀑布边,何其茫然:
“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我们三年前就约定好了。是我忘了,是我年少无知,是我不懂你……你一直很难过对不对?可我不知道你执念重到了这个地步。
“但你别这样……你别受伤,别自毁,别变成你娘。
“如果成亲也不行,就告诉我怎么救你,怎么驱散你的心魔……好不好嘛!”
凄风冷雨,天地凄凉。
三年前雨夜中少女的哭声,与此日雨帘中少女的泣音终于交汇到了一起,重叠在一起。
成亲——他梦想的成亲……竟在这个时候……
张文澜眼圈赤红,泪光流动。
风雨如晦,人心如弦。可若非那根弦拉着他,他早已在得知她与张漠隐瞒的真相时崩溃。
成亲……成亲……
然而此刻,当张文澜仰头看她时,脑中那根弦依然在丝丝绷断。终于动容,终于动摇。
可布料裂帛声随即传来——她的发带被扯裂了。
姚宝樱有些惊恐地看去,抓起另一只手臂就要来拉他。但她身后又恰恰有人袭杀,她仓促间只好挥出手中的刀,以攻为守。
那些张文澜的侍卫未必想要姚宝樱的命,但会阻拦她破坏二郎的计划。
悬崖边,少女身子在刀离开后,朝下被拖得更坠了几分。发带断裂,张文澜整个人朝瀑布坠去。
下一刻,姚宝樱追着他跳了下去。
“噗通——”
他们一起跳下湍流,白浪飞涌,二人被瀑布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