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暮始终安静地聆听公主的声音,忽而,他侧了侧脸,一手抱着米奴,一手撑在地表。
因为眼盲,容暮的耳力是在场最出众的。当危难一刻,敌人们被鸣呶短暂震住、姚宝樱阻拦敌人的时候,只有容暮将手撑在地上,听到了嗡嗡之声。
雷霆乍惊,万马过也。
眼下,鸣呶见这些人被自己骂懵,她抬下巴,继续保持震怒的样子:“我告诉你们,我不会死在这里,我一定会回去汴京,与我兄长汇合,将谋逆之人全都下狱。你们应当护我回京,而不是首当谋逆之子。”
“别听她的,”一个人反驳,但声音不如之前那般洪亮了,“她兄长一力发动战争,才引起群怒,被囚禁汴京。他们李氏完了,文公会看到我们……”
“文如故是乱臣贼子,当诛!”鸣呶高声,“我必会杀文如故!”
鸣呶:“你们要想好了。你们跟着文如故一条路走到黑,当真确定汴京已经没有反转余地了吗?还有当朝宰相张漠!你们听过张漠的大名么?当年,他可是与我兄长一起在战场上立国的。如今你们只从文如故那里听到一知半解的说法,你们可有听过当朝宰相被擒的消息?文如故在我兄长和宰相之前,什么也算不上!”
官兵中出现了窃窃讨论声,鸣呶紧张地看着他们,发现有些人确实开始动摇,指向自己与容暮的刀剑,也不再那般强硬。
她当然不可能靠一张嘴让这些人停下来,但她现在只有一张嘴。
她要学兄长、学大水哥,拼尽全力,换取生机。她要救宝樱姐和容大哥,要活着回到汴京。
她一定要杀了文如故,她一定要救皇兄!
靠着这股信念,鸣呶睥睨在
场所有人:“还有张漠的弟弟,现今关中第一世家的新家主,当朝权知开封府、礼部侍郎、一力策划北周与霍丘之战、奉命出京收服整个江湖势力的张二郎。他如今召集天下兵马,北上勤王,我们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南方这片土地,对中原之事一知半解,但鸣呶说起张文澜,在场官兵们的神色更犹豫,喧哗声更大。
鸣呶反应过来:是啊,这些人未必了解中原之事,但是余杭黄金林的事,发生才没多久。苏州离余杭那般近,他们必然听说过。
鸣呶暗恼自己先前说了太多废话,她急忙调整策略,要借助小水哥在余杭搞出来的威望吓唬这些人。但她张口间,却忽然瞠目结舌。
一片冰凉之意,飘上姚宝樱的鼻尖。
姚宝樱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幕:“下雪了……”
跟随宝樱且战且退的江湖客们吃力地捂着伤口,随少女抬头看天,却倏而一怔,先看到了远方天边扑来的一团黑影,宛如巨鲸奔于海浪狂澜。
容暮撑着地面,缓缓站起,将公主重新拉到了自己身后。他的琴弦已经尽断,蒙眼白布做不得武器,敌人警惕他还有什么本事呢,听到这位盲眼琴师笑问:“诸位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声音——
轰、轰、轰!
宛如惊雷,乍响天边。
烟尘滚滚,山头涌上一大片黑压压的军队,漫山遍野地朝这个方向压来。新的军队扬着勤王大纛,旌旗鸣鼓金戈铁马,盛势万分盛大。此间官兵们色变,四下张望。
“那是什么?”
“那不是我们的人……”
鸣呶惊喜望向山坡后的骑兵们:“是小水哥!我认识那几个冲在前面的侍卫——”
这时候,姚宝樱也认了出来。
寥寥飞雪当空洒落,天幕昏昏,万千兵马宛如海潮,向这方天地围来。敌人们开始慌乱,开始忐忑局势是否有变。姚宝樱脱力般地后退一步,手中那不中用的长枪,终于寸寸断裂,摔在地上。
有敌人试图在这个关头拿鸣呶当人质时,不用姚宝樱与容暮出手,纵马而来的骑士一箭破弦,取了敌人的头颅。
鸣呶哇地大叫一声,跑过去:“太好了,是长松!我还以为……小水哥呢?”
区区两三里,骑兵转瞬即至,步兵于后掠阵,盾甲林列,射手环绕。
骑兵所到之处,山林陷入一种莫名亢奋的沸腾中。骑兵、步兵、射手同时发力,配合默契,在阵中奔驰互援。连姚宝樱这个江湖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是正规军队,绝非上山追杀他们的那些本地官员组建的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在正规军队面前,不堪一击。但密密麻麻的军队中,他们并没有看到张文澜。
这难免让人担心。
姚宝樱不说话,心也跟着鸣呶的话,高高跳起。
她看到骑在马上的长松,朝自己的方向扭头。
她心中一紧。
盔甲之下,长松朝他们三人喊:“二郎是文人,既不擅长打斗也不擅长战争,他只要发号施令,何必亲自上山来当活靶子?”
鸣呶笑道:“说的也是……”
长松又一次看向姚宝樱的方向:“他在距此地十里的西北坡山神庙等消息。”
众人一怔。
容暮与鸣呶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姚宝樱跃马而上,掉头而走。
簌簌飘雪的山林间,荡着少女急促的声音:“容师兄,你护好鸣呶。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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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云散,雪粒寥寥。
黄昏之下,飞雪追逐着那纵马少女,穿越山林树海,躲过敌我双方的兵马,寻找那所谓的山神庙。
雪初初而下,又细微若絮。姚宝樱眼前濛濛一片,失了方向。
西北、西北……四处是雪雾,西北方向到底在哪里?
分不清方向也没关系,她还有胸口那只想要振翅飞出的蛊虫。
【蛊虫呀蛊虫,将你喂到我体内的你的另一个主人,他到底在哪里?】
【蛊虫啊蛊虫,带我找到他,带我与他重逢。】
飘雪飞雾,姚宝樱伏在马背上,艰辛地判断路径。天色暗了,她不知道马匹与蛊虫带自己到了哪里。马蹄速缓,她在昏暗天幕中,模糊看到前方有火光。
她纵马朝着火光而去。
心头的蛊虫越跳越急,应该就是在附近了。
山神庙、山神庙……
姚宝樱徘徊,吃力寻找寺庙轮廓。在这个空荡荡的山头小道上,昏昏火光被雪掩埋,迎面树林拐来一人一马。其人披着狐裘斗篷、骑马穿越荒林,像是赶路客人。
姚宝樱在二人擦肩之际,向那骑马人打听:“这位壮士,你可知最近的山神庙在哪里?”
风尘仆仆的路人蒙在斗篷下,什么也看不清。他手中马鞭抬了抬,朝身后偏右的方向指了指。
姚宝樱松口气:“多谢。”
御马走了二十来步,姚宝樱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在这个时节、这种战争下赶夜路的人?
她猛然扭头——
正好,那赶路的斗篷客人,也勒马回头。
看他握着马缰的控马动作,他看完这一眼后,仍会继续赶自己的夜路。
狐裘扬风,看到少女回头,他像被蛰了一下,快速收回目光。
正好风雪吹来,天地昏暗,料定对方也看不太清。他拢住自己的裘衫,想掉头时,却再一次忍不住朝那骑马少女看一眼。
马背上的少女背脊挺直,坐姿昂然,飞雪淋上她的眉眼。
她眼神冰冷、微有怒意,却一动一动。
大有他若这般走了、她也不会阻拦,当做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认出谁的意思。
……张文澜在马背上坐了半晌,到底下了马,朝她走来——
“樱桃,许久不见。”
姚宝樱连马都不下,朝天大大地“哈”一声:
“这位着急赶路的客人,我们认识吗?
“我不是‘姚女侠’吗?我那狼心狗肺的旧情郎,不是抛弃我了吗?我几时又成了‘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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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属于张二和宝樱的‘风雪山神庙’梗哈哈
第158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6
姚宝樱觉得自己要气爆炸了。
她真是欠了张文澜,自和他相识,总因为他的时不时发疯被他牵制。
时至今日,她如何还不明白张文澜在大明山绑架赵舜那一出所为目的?
正如她容师兄所说,她江湖经验欠缺,但朝政经验,硬生生被张文澜拔苗助长,拔出了好些分悟性。
囚禁“十二夜”中三位长辈、大明山绑架赵舜、汴京文公谋反、天下兵马北上勤王却绕汴京而不入……如今南周混乱,北周朝局不稳,霍丘与北周的战场再生变数,云州炙手可热,这不全是她那个疯癫的情郎搞出来的吗?
哪怕姚宝樱现在还不知道长青身上发生的事、即将发生的事,云州若明日就沦陷,她也毫不意外这是张文澜的手笔。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落而满盘活。
张文澜在谋计、定策这种事上,真的是玩出花,玩出新故事,玩得全天下人被他和他那个娘耍得团团转。然而除此之外呢?姚宝樱如何看待他呢?
她如何看他的大明山决裂、绑架她的朋友、她下水救他、他却依然走了……这种种事件呢?
她又如何看待“他走就走了,如今他回来救人,偏偏一副没打算与她相见的样子。他犹犹豫豫躲在一个破庙中、看上去随时打算离开”的行为呢?
她就不应该管长松借马,跑十里地来找人。
眼下,姚宝樱认清这个披着狐裘的赶路客人是张文澜后,她勒着马缰,真的掉头就打算回去战场了。
人家不想和她重逢,她上赶着追了一次又一次做什么?她心性虽好,却也不做掉价的事。
但是比较倒霉,姚宝樱勒着马缰让马掉头时,马蹄陷入地上一个小土坑,半天没拔出来。她气得一掌拍下马屁,身下马受惊,扬蹄要奔,站在下面的郎君眼疾手快,竟然用手拽住她的裙角。
张文澜:“我错了。”
姚宝樱:“……”
他不要命地拦在她的马前,姚女侠最近杀的人够多了,她暂时还不想自己的马发狂之下,一脚踹死他。
狂躁的马匹被姚宝樱精湛的马术控住,身下马安静下来,姚宝樱后脊也出了一层细汗。
但她不表露出来,低头震怒看这个拦马的人。
张文澜正掀眸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