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他已经看了很久。
荒山野岭里,青年郎君瘦如劲竹,修如玉树。他白衫黑革,裘衣委地,看人时,露出山魈野狐一样湿润纯净的眼波,不远处的火光划过他眼。
除了脸色过白、颜色憔悴,他的眼睛真的很动人,再加上长睫朱唇,面容隽秀……姚宝樱失神一瞬,那下方的郎君已经牵过她的马缰,打断了她转身走的动作。
张文澜轻声:“我起初没有认出你,并非故意。”
姚宝樱对这种睁眼说瞎话行为的反应,是板着脸、朝天甩了个白眼。
张二郎无视她的白眼,从容淡泊:“你想去哪里?天下雪了,夜路不好走,我建议你跟着我回山神庙躲躲雪。我分了将近两万兵马去救鸣呶,这只军队也打算送给她,护她平安回汴京……你不用回去,我可以保证鸣呶的平安。”
姚宝樱放下了一半心。
是呀,她想回去,本也是担心那边局势仍没有改变。但阿澜公子实在蕙质兰心,一眼看出她的心思。
姚宝樱冷冷垂眸,看着他。
树梢飘雪簌簌,纷扬间,他的睫毛上沾着些雪粒,面孔被雪光照得半明半暗。在昏夜光下,有一种惊魂摄魄的
艳色。
张文澜又喃喃自语:“长松那些侍卫,跟着军官们,会一直和鸣呶在一起。我暂时将这些手下全部派给鸣呶,我身边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手了。荒山野岭,只有我一人在这里。若是有野兽或者恶徒鬼迷心窍,我命丧于此,也无人知晓。”
姚宝樱:“……”
张文澜给她加了最后一重码:“方才,我骑马迎向你的方向,本就是担心战局,想去看一看。我没打算彻底放弃,也没打算与你死生不复相见。我没有狠到那个地步,也不想错过你。”
他说了这么多,姚宝樱理应给些反应。
她坐在马上,冷冷问:“你现在还在发疯吗?”
这个问题……问得真妙。
张文澜不确定,她对发疯的定义是什么。毕竟在他看来,他一直很冷静。他只是为了对付他娘,必须变得像他娘一样。也许他人觉得极端,但张文澜权衡的所有事,都在通向最适合的轨迹。
张文澜斟酌回答:“也许……已经清醒了些?”
姚宝樱蹙眉,对他的这个回答不算满意。
他仰头看她间,却偏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姚宝樱的心脏立刻揪了起来。
她不知他是真咳还是假咳,但他这一脸病鬼痨鬼的模样,总是做不得假。二人就站在风雪中这么一坐一站地对话,这里实在不是算账的好地方。
哼。她也没什么账要和他算。
姚宝樱继续冷脸:“我确实要找山神庙躲雪,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援兵千里来救我们,是你好心。我承你的情,但这本就是你为人臣子该做的事,我不打算感谢你。而既然鸣呶那边安全了,我只需确认消息,却没必要返回。”
她强调:“我很忙。我现在是江湖上的大领袖,有很多事要忙。些许儿女情长的私事,如今不在我心上。”
张文澜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他缓缓颔首:“我明白了,我不会打扰你。我也正好有许多要做的事,无心纠缠于儿女情长。但我唯恐你要做的事,会与我要做的事产生冲突。如今看来,文公既已谋反,你既然帮鸣呶,便与我是盟友了。你我可以合计一下彼此要做的事,莫做了无用功,为彼此添乱。”
姚宝樱半晌,默默点了下头。
张文澜松口气后,又侧过脸咳嗽一声。他余光看到马背上的少女俯身。
他目光回转,她重新坐直腰背,收了眼中任何一个可诠释为“担忧”的神色,做足了“冷酷女侠对旧情郎不屑一顾”的架势。
张文澜顿了一顿,默默走向自己的马匹,在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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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追杀鸣呶一行人的官兵们,在鸣呶这一方的救援到来后,渐渐撑不住,开始撤退。
长松等人拥住公主,想先护送公主下山。
而这里,不只长松,鸣呶还见了一位来自凤翔的大将军,常冠。常冠说,二郎另有安排,自己这一行带了两万人马,全听召。
鸣呶微茫然:这么多兵马跟着她,要做什么?
她此刻站在飘雪的山间,回头看身后几位受伤的江湖人,再看向抱着米奴的容暮。
雪水淋湿少年公主的眼睛,鸣呶第一次看到容暮这般狼狈、半身血污,也第一次见到容暮摘下蒙眼白布后,眼睛是如何的黯然无神。
可他立在重重兵马中,又是何其的俊雅出尘。
容暮看不到鸣呶,却在飞雪落到他睫上时,朝鸣呶微笑:“无论殿下要做什么,在下欠殿下一条命,总要护殿下平安。”
鸣呶一愣,心间又一酸:容大哥陪她这么久,救她一次又一次,又哪里还欠她什么命呢?
她如今再自诩是容大哥的救命恩人,自己都脸红。
但是——
大纛在风中飞扬,夜雪在空中弥散。山河破碎,风雪飘摇。落魄的小公主站在一地尸血的山林中,凝望着身后跟随自己的千军万马,她终是在彷徨无助间,找到了些勇气。
鸣呶说道:“容大哥,常将军,我决定回汴京,诛杀文如故,救我兄长。”
常冠应是,而容暮:“嗯,我护送殿下。”
他竟不走!
小公主站在一地陌生将士中,露出了笑容。她站在自己最熟悉的容大哥身边,终于不对前路那般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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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暗沉如黑缎,白雪撒在其间,方有了痕迹。
姚宝樱跟着张文澜,在七绕八绕后,找到了这个藏在深山中的山神庙。
整个正庙门窗漏风,横梁布满蛛网。再往下看,山神像少了一个人头、一只手臂,神像身上一层浅浅金箔早被人刮了个干净,如今一身铜绿斑驳。在姚宝樱走过时,上方啪嗒掉落一片漆,吓了姚女侠一跳。
神像前的桌布蒙了一层灰,四条桌腿断了一根。更不论那几个蒲团,棉絮飘飘,已经有点散架了。神像后方还有两个被风吹得咿呀呀的木门,姚宝樱没去看。
只有庙堂正中间烧了一团篝火,显示这里方才有人停留过。
难怪这里没什么香火,藏得这么深的山神庙,能找到它的人,都不一般。
姚宝樱撇撇嘴,蹲在庙门前,当着张文澜的面,从怀中掏出一只机关鸟。
她想传递些消息给容暮和鸣呶,让那二人不必等候自己。但是摸遍全身,她连自己的刀都卷刃了一把又一把,她在深山中躲藏了十余日,身上又哪里会有纸笔?
张文澜递去一方砚台、一笔一纸。
他的眼睛落在她那一身血的衣物上,最终盯着她的肩头、她僵硬的动作。她肩头的血像毒液般渗向他,他快要喘不上气,眼神如泣血般一点点生出戾色。但在前方的少女忽然回头时,他迎向她的眼波,重新安然无害,恬淡平和。
姚宝樱:“……”
原来这个庙中神像后的角落里,放着一只木箱。那木箱木材一看便值钱,上面又雕着许多繁复花纹。显然,这是张文澜带来的,而非神庙所有。
她此时必然不愿让他碰她。张文澜目光避开她受伤的肩臂,垂目解释:“出门在外,军队出行,将军们需要与我通信,我自然准备得多一些。”
姚宝樱不接他的话,拿过笔,撕了一张纸条,便开
始写字。
写到“汴京”的“汴”字,她卡住了。
姚宝樱纠结一下,不愿与张文澜多交流。她龇牙咧嘴地写了个别字,应付过去,赶紧让机关鸟飞出神庙,去传递消息。
忙活完毕,姚宝樱扭头,见张文澜蹲在庙中央的篝火前,他提着一只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火苗。
斗篷垂地,郎君手腕微凸,他专注地凝视着那团篝火。但他越拨动,火苗越弱。
张文澜无奈回头,正想向庙中另一人求助,却见姚宝樱起身抱臂,不知何时靠在墙头,睥睨着他。
姚宝樱:“阿澜公子,不要耍花招。你会烹饪,肯定会生火。你若是生不好这团火,今夜我二人冻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帮你一下。我说到做到。”
张文澜:“……”
他垂眸,似辩解、似抱怨:“何必如此绝情。”
但这般一说,他老老实实去生火,不再试图装纯洁白兔了。
身后少女嗤笑一声,张文澜装聋作哑,心中却也免不了一叹:真面目过早暴露在心上人面前,也不全然是好事。
无妨,他甘之如饴。
他在带她来山神庙的一路上,心中就在快速思考二人的处境,二人的未来——他认命地发现,折磨他许久的一身伤恸,在见她之后的短短几刻钟,竟有舒缓之兆。
他的幻觉,在熄火;他的疯狂,在收敛;他的仇恨,都开始平淡。
他的身体本能,比他的满心欲念,更先向她低头。
他的心灵不想连累她,但他的身体渴望她。他得解决这个大事未就前的严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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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嘻嘻,我是真喜欢看他俩别别扭扭地重归于好的戏份啊。
第159章 损德招灾都不管7
篝火重新熊熊燃烧,姚宝樱和张文澜对着面,围火而坐。
漏风的窗外风雪呼啸,堂内明暗一瞬。
如此情形,颇像他们曾经流亡的那些日子。但时过境迁,毕竟是有许多不同的。
姚宝樱盯着张文澜,张文澜知道她什么意思,只好开口:“北周大部分兵马被困在北境战场,我想专攻云州,在不影响主战场的情况下,只能用‘勤王兵马’这种手段。我事先只是想逼文公一把,我猜他与我娘有合作。那么双方逼迫,文公很可能走向篡位这条路……我的‘勤王’名义,便能得到了。”
姚宝樱板着脸:“如此说来,其实玉霜夫人也说不定猜得到兵马会朝向云州。她已有准备,你如何应对?”
张文澜:“不如何应对。她其实也在逼我去云州,她与我有一场没算完的账……我们这种记仇到极致的人,不会放过任何辜负自己的人。”
姚宝樱心中一跳,心想他说的,莫非是当年云州城投敌的那场火?
她听说当年云州城烧了一场大火,但云州之后沦为了霍丘据地,无人证实当年真相。她的情郎倒是很可能知道真相,不过……姚宝樱冷冷地想:他一向对她说尽废话,重要的事是一句不说的。
不说就不说,她也不稀罕。
张文澜不知道姚宝樱心中的怨愤,他自说自己的:“我是必然要去云州城一趟的……她为我挖好了坑,但我也为她挖了坑。谁输谁赢,只有赴云州之约,才知结局。
“不过如此一来,我转移兵马,事后若不杀了李元微,李元微有被困汴京而不得援救的经历,必然与我生隙。我若杀了李元微……”
姚宝樱:“我代江湖与李氏皇室结盟,并非张氏。何况你自身难保,又与我等江湖人士罅隙更深。你要将天下重卷入战火?”
张文澜顿了一顿。
他答非所问:“你就确定我去云州一趟,一定能活着走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