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便顺着他的话想到:他的身体不排斥她在他睡梦中的靠近。
姚宝樱抿唇。
他垂下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他重新说起宿醉之事:“白日时,我与长辈们就张家的账目吵了架,心情不虞,才吃多了酒。酒后发生什么,我全然不知。”
他抬头看她,眼底一派清澄:“是长青将我送回来的?你下午时又在哪里?我去书房前,听说你玩得没了影儿。”
姚宝樱:“……”
这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啊?
姚宝樱喃喃:“你以前不这样啊。”
三年前她认识的张二郎,惯会做表面功夫。那时她总偷看他,记得他其实一点也不好色。正是因为他不好色,她才放心与他好的。
少年张文澜在真面目暴露前,在姚宝樱眼中,无一不好。聪明机敏、进退有度、知情识趣、说话轻声细语、哪怕武功差也在强敌面前对她不离不弃、还长得非常漂亮的郎君……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嘛!
她自己因为练武,没时间读书,认字也不多,她天然对那种能说会道、写字漂亮的小郎君有好感。
然而今日,她扮演的那个侍女,脸那么黑,长相那么普通。他都没看清,就扑上去,他如饥似渴的表现吓到了她。
难道世家大族的生活这样腐蚀一个人?
亦或者,张文澜其实从来没变过。他本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只是当年瞒着她罢了。
少女心情有些低落,但她很快调整好:很好,她又发现一个他是坏坯子的证据了。
姚宝樱:“你酒量这么差?”
张文澜:“应该不差吧。”
那还不差啊?
小娘子不快,张文澜观察半晌,将手边的汤水端给她喝。她看也不看,闷闷地一饮而尽,喝完后舌尖清甜,才想起这是侍女给张文澜这个醉鬼熬的。
姚宝樱偷看张文澜。
他挑着眉看她,目中带一丝小意:“我怎么你了?你这样不满?”
姚宝樱道:“你做的好事!”
张文澜心头一顿:他做的“好事”太多了,一时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
难道她要挑破下午的事?因为他的忘情,她害怕了,不愿意陪他做戏了?
他得想个别的法子留住她。
下药怎么样?他让人研制的那些药,有哪些可以用出来?
或者,让大兄出来。不行,大兄是一个筹码,此时用,她当真对大兄生了情怎么办?
要不,让高善声……
张文澜脑中一千一万个主意,面上却清清静静,不表现出来。而他一径沉静的时候,姚宝樱劈头将什么东西朝他扔下来。几页纸落到张文澜身上
,她站在床榻前,一副要审问他的样子。
张文澜取过她扔来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便认出了两页纸上的内容,是两张暗榜上的通缉令。
暗榜出自鬼市,而张贴暗榜的背后人,正是张文澜。第一张“杜员外”的暗榜是无意中被姚宝樱揭的,毕竟那时候,张文澜不知道姚宝樱来到了汴京。但第二张“高善声”,便是张文澜有意控制,让姚宝樱揭的了。
为了让她看到那张暗榜,张文澜与鬼市做交易,取消了别的暗榜名单。
如今姚宝樱拿出原文来,显然是她在他的书房中找到了。
张文澜放下心。
原来是这桩事啊。
这步棋,终于有用了。
张文澜捏着这两页纸,研究时,他唇角忍不住翘了翘。因他认出这两页纸,并不是自己书房中的原稿,应当是姚宝樱背下了其中内容,她自己誊抄的。
她的字像刚学字的小孩子写的。
一笔一划,写得格外端正,自然也格外稚嫩。每一个字都圆圆的,看起来分外可爱。
张文澜眸中浮起了笑。
他那个忍俊不禁的表情,惹到了姚宝樱。
姚宝樱:“我写的字很烂?”
“不会,”他收笑收得好自如,“天然去雕饰。”
他抬眸望来,眸子静黑认真。姚宝樱心里一咚,想到了自己下午时翻书查到的上一句:清水出芙蓉。
哎。
他夸她好看来着……
姚宝樱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半晌别过头不接招:“你看清楚了,这两页纸,是我从你书房找到的。当初我来到汴京接到的杀人名单,就是你写的!”
她大声:“你自己要杀杜员外,你还跑去杜员外的乔迁宴上!我要杀杜员外,你还冲到我剑前拦我!你、你、你一路追我追出了汴京,惹出那么多事……可你才是那个坏蛋啊。”
她的指责调子,又夸张又真诚,在他听来很有趣,让他生笑。他点头:“似乎不错。”
笑个屁!宝樱瞪他:“之后我到高家,再到你家,就是你一路设计的结果吧?那高二娘子是被谁劫走的?也是你吗?”
张文澜不认这个:“我为何劫走我的新娘?”
宝樱心想“你觊觎我”,但她既不敢肯定,又因为下午的事而心慌。他的含情目仰望她,她只凶出一句:“因为你是混账!”
张文澜哂笑不答,他垂眼去捏着手中两张纸,反复观望。
他答非所问:“这两张纸,我收下了。”
宝樱管他收不收呢。
她见他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怒得坐下来,拍他身旁的床榻,痛心疾首:“我听说,鬼市不干净,鱼龙混杂的人很多,洁身自好的官员根本不会和鬼市做交易。你杀杜员外就罢了,你要杀的高善声,和你一样是官。你这样,就不怕被别人知道吗?”
她来汴京前,可是特意打听过鬼市的。
她知道张文澜不算什么清正好官。
可她也没听他如何鱼肉百姓,贪污枉法。她以为他一心一意在爬他的官位,心里本来还放松,不用和他对上了。但现在看起来,他手伸得太长了。
张文澜轻声:“你关心我啊?”
姚宝樱:“鬼关心你啊!我是觉得、觉得……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如果有人告发你,你不就完了吗?”
他心不在焉:“我不是有个好哥哥吗?有我哥哥在,谁会告发我。难道是你吗?”
他撩起眼皮看她,倾前身子,花香笼向她。
烛火在他眼中流金,他眸中浮起近乎兴奋的蛊惑笑意:“樱桃,你要告发我吗?说我官民勾结,私杀朝廷命官?可暗榜不是被你揭了吗?如果他们是好人,你怎会出手呢?如果他们是坏人,你不就喜欢替天行道吗?那你要告我什么?
“要告世人,我与你,勾结吗?”
话音掷地有声,帐前只闻花香。
他朝她丢出一个又一个饵。现在,连他身上的饵也丢给她。怎么样,她有产生兴趣么?有对他……产生兴趣么?!
姚宝樱盯着他。
她算是明白了,他不以为耻,也不觉得他的行为有多不妥。
她想到他收集的“十二夜”的画像,将话咬在嗓子眼,才没有脱口问出他的目的。因为关心则乱,因为她在乎“十二夜”。如果张文澜是要对付“十二夜”,她此时问他,便是打草惊蛇。
论心计,她是比不上他的。
可她从不和他玩心计。
她坦荡行事,不愧己心,凭着一把刀,这一世都不会做对不起天地、对不起自己的事。她确信自己如此,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也许她怕——会不会有一天,张文澜明确成为她的敌人,阻拦她要做的事,她亲自杀他呢?
她一点点垂下头去,张文澜手指轻轻搭在她膝头。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声音轻柔:“你放心。”
她掀起一点眼睛,黑白湿润,眼弧清稚,漂亮得像一滴荷叶尖上的露水。
他想亲她。
烛火晃过帐子,他绷着喉,眼睛因失焦而聚起了水波金影。
待他沉默,宝樱也重新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才不放心,我担心你在耍什么诡计,你怎么杀杜员外和高善声。”
张文澜勉强压住自己的心乱,哄她:“我不是雇你去杀了吗?”
姚宝樱抬头。
他伸指抵在她唇上,在她怔忡时,他轻声:“事已至此,那我也不瞒你了——樱桃,这几日,我待你如何?”
姚宝樱不懂他话题怎么转得这么自然。
她这才发现他靠得好近。
她倏然绷住全身,思考半天,谨慎回答:“尚可。”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微红面颊:“高善声全城抓捕带走他妹妹的刺客,我留你在张宅躲避。你肩上受伤,我日日为你换药。你与我兄长私会,我事后也没有罚你。虽说我让侍卫们跟着你,但张宅人多眼杂,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你每日不快乐吗,玩得不开心吗?夜里睡得不好,白日吃得不好吗?你朝我耍心眼,在我书房偷走信函……我哪样说过你?”
姚宝樱:“……”
她其实觉得他很坏!
明明是他把她算计到张家,他倒打一耙至此,都要把他自己说成天下第一大圣人了。
姚宝樱:“你要干嘛,管我要钱?我没有的!”
“我有的是钱。”他云淡风轻。
宝樱:“……”
她因他这种财大气粗开始嫉妒了,瞪着他不想说话。
他倒是笑了,朝她倾来:“樱桃本就揭了暗榜,不如与我合作到底?我待你这样好,自然有事要你做——”
其实原本没事要她做。但张文澜今夜意识到,他必须让她做些什么,不然她伤好了,就要跑了。
他低语:“过几日,我们去高家回门,我的人手一定被他看得紧,但我还有你啊。你帮我去高家书房,放点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