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大堂前,两位郎君得知那刺客退走了。
长青则走到张文澜身边,低声告诉张文澜,那刺客应是云野。
张文澜便更加确定云野想找的,应该是姚宝樱。但云野不通过自己找姚宝樱,可见这位霍丘使臣并不愿意和自己牵扯关系太多。
那没办法,姚宝樱的事,就是他的事。对方不想牵扯他,也必须牵扯。
张文澜心中已决意回去就给霍丘使臣找些麻烦,逼云野不得不和自己联络。他实在好奇,云野找姚宝樱做什么。姚宝樱背着他,和云野能有什么交情?
张文澜品呷清茶,心情还好:“夫人呢?”
长青:“夫人和马车都不见了。”
张文澜端着茶盏的手指僵住,他低着长睫不语。
突然间,张文澜拂袖,一下子将手中茶盏砸了出去。
茶盏碰到花瓶,花瓶压倒木几,木几倾向博物架。霹雳乒乓、珠玉啷当的一连串脆瓷声惊动堂中所有人,高善声吓得跳起。堂中侍从看到高座上的青年右手玉扳指下,指节微微渗血,但张文澜本人脸色非常宁静。
针落可闻的死寂中,堂中刷刷刷跪了一片,只留一个木讷僵硬的高善声。
过了一会儿,张文澜好像冷静了:“换盏茶。然后搜捕,全城搜捕。去开封府贴公示——”
见识了张二郎那种平静的狠戾,高善声后怕地反应过来,怎能让张二郎满城贴公示搜捕?他贴的女贼名义上可是自己妹妹,高家名誉还要不要了?
可难道他在乎名誉,张家就不在乎了么?
看张二郎这个劲儿,他好像真的不在乎。
张家族叔所托,恐怕已经试探出一二了。此时,为了阻止张文澜发疯,高善声故作淡定:“小妹回门,我这个大哥派人接她,不正常吗?”
张文澜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种眼神……怎么说呢?如芒刺背:“你接她去哪儿了?”
高善声强撑不语。
张文澜望着他,忽而眼帘轻垂,兀自笑了两声。
他保持着这种微妙的笑,道:“她掉一根头发,我杀你家中一人。”
高善声倏然色变:“是你非说她是我妹妹。那我管教自己的妹妹有何不妥?”
新的青瓷盏送上,青梅漂浮在水液上。张文澜端然坐着,重新捧茶,连声音都没有抬高一分:“你既然不愿管教你的妹妹,就交给我吧。长青,去搜高家——”
高善声先是被他那种态度自若的自说自话、压根不搭理别人的回话仪态给镇住。
然后高善声发现长青等人竟真的开始搜查自家。经如此羞辱,高善声气得哆哆嗦嗦:“你、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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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姚宝樱在凉亭下,已然觉得有些无聊了。
敬茶嘛,初识有趣,但一模一样的动作做下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对方吹毛求疵,她便不快了。
这些人摆明了为难她,折腾她。她一个习武人,若说诗歌辞赋,也许是她短板;但若论学动作,她绝不可能比这些贵女们学得慢,学得差。
她们的敬茶动作,她扫一眼,便能稳稳接手。然而她们说她凶煞气重,不够恭敬,也不够优雅。
何谓恭敬优雅?
姚宝樱不太想学了。
旁边有一女,见她面色恹恹,便想着也不能逼人太紧,便道:“不如二娘子歇一歇,先把你绣给夫君的荷包,让我们看一看吧?这位余夫人是女红高手,或可指点一下二娘子。”
那位余夫人倨傲地点下头。
没想到姚宝樱低头半晌,抬头慢吞吞道:“新婚夫人要给夫君绣荷包么?不绣要坐牢么?”
众女:……什么话!
姚宝樱见她们表情不对,尤其是那位老妇人,霎时脸色铁青。
她忙往后一退,警惕道:“你别晕了呀。你气晕了不要怪我,不是我推你的。咱俩相隔一丈,我碰不到你的。”
老妇人这下真快晕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众女:“听闻高二娘子温雅贤淑,却不想原来还如此伶牙俐齿。”
“高二娘子是摆明了要坏高家门风,让张家瞧不起我高氏女吗?”
“你什么都不会,难怪大郎求我们教你。”
姚宝樱左耳进右耳出,敷衍地跟着她们点了点头。她如同压根听不到她们的抱怨,脸上仍是带着笑影。见她们情绪稳妥一些了,她倾身问:“我何时能走呀?”
走?!
她还什么都没学会,就想着走了?!
老妇人几乎是压着嗓门在吼:“你给我在高家安稳待上一月,把这些规矩学好了,我们才敢放你回张家!”
姚宝樱垂下脸,为难道:“那恐怕不好,我要回张家的。”
老妇人:“张二郎是做大事的人,你身为后宅妇人,要管理中馈服侍夫君,学习为妻之道……”
姚宝樱当即便开始耍赖了。
她往后跌两步:“哎呀,头好疼,是不是太阳太大了……”
众女被她这做作模样气得不行,七嘴八舌地说不停。姚宝樱不管她们,她认真地做戏,说自己头痛心慌,要晕了、晕了……
她往后躲,一只手递来,揽住她肩,将她搂在怀中。
熟悉的花气袭人,鼻尖生香,脊背生汗。
整个凉亭的吵闹声刹那截断,如被什么卡住咽喉。方才在众女的吵闹中都没僵住的姚宝樱,此时身子僵住了。
她此时是真想装晕了。而头顶,传来张文澜心平气和的声音:“诸位夫人,我夫人年少,身体娇弱,我先带她回家了。”
姚宝樱做足准备后,慢吞吞抬头,与一双低垂的狐狸眼对上——
少年张文澜,最后一面时,看她的眼神像看仇人。
青年张文澜,看她的眼神,冰霜刺骨,依然像看仇人。
这到底哪里“旧情难忘”了?
阿舜果然瞎说。
第35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13
凉亭传来一阵风,春景暄妍之际,吹散了这一亭的片刻僵冷。
这阵风真神奇,也吹散了张文澜看宝樱的那种
想吃了她的眼神。
他眼睑轻轻一颤,蛛丝般的仇恨感便被他眼中的一湖深潭消融。他重新变得幽邃冷漠,看她如同看陌生人,不带什么情感了。
他真的太会变脸了。
姚宝樱真有些弄不懂他这是何意。
她也弄不懂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张文澜闯入内宅女才待的凉亭,惊得那几位女眷颇是慌张。但好歹她们大都是妇人,想起今日要务,也冷静下来。
为首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起身,还得先向张文澜这个朝廷命官行个礼,才能说:“敢叫张二郎知道,高家教女不严,特留高二娘子在家中管教。待一月之后,老身必将高二娘子完好无缺地送回张宅。”
姚宝樱想,一个月后?哼哼,一个月后,她还在不在汴京,都不一定了。
她探头想说什么,但张文澜隔袖扣她手腕的力道十分重。她一动,那力道加重,分明是阻拦她出头的意思。
姚宝樱轻轻眨了一下眼。
她便一动不动,被张文澜护在身后。她听到张文澜幽静平和的声音:“不劳老妇人忙碌,高二娘子可爱娇憨,在澜眼中,已十分完美,不需再学什么了。”
姚宝樱再次眨了一下眼:可爱娇憨……是高二娘子吗?
对面的妇人们显然不敢苟同,姚宝樱发一会儿呆的功夫,她们已经说了许多话才阻拦。大概意思都是想把姚宝樱留在高家,她们口口声声用“没有规矩”“堕高家声誉”来形容现在的高二娘子,态度十分坚决。
论理,娘家人想留自家二娘子,是没有问题的。
姑爷在旁阻拦,便很奇怪。
张文澜轻轻挑一下眼,一下子明白高善声的心思了:高善声自然是想留下姚宝樱的。
高善声认定姚宝樱和他妹妹失踪有关,只要留下姚宝樱,高善声就觉得自己有法子让姚宝樱开口。比较麻烦的,是张家的侍卫们形影不离,张文澜也将那个假的高二娘子看得非常严。
在张家三族叔联络后,高善声意识到张家对张二郎并非全然支持,自己确实可以在有限范围内,试探张二郎。若张家其他人帮自己除掉张二郎,自己面对的很多难题,都可迎刃而解了。
什么休书?若夫君死了,那妹妹便是孀居,谈不上被休。
于是,高善声配合张家传话的三族叔,想出来的法子,便是用内宅事务,来留住姚宝樱了。
他不好出头,家中的女人们,好出头。
但张文澜望着高家这些义正言辞的女眷,在快速了然高善声用的手段后,他眼波一转,便是一段深情表演。
姚宝樱还在发呆,便见张大人转过肩,左手握住她手,朝她俯眼望来。
这一眼波光粼粼,春情撩动。姚宝樱被看得哒哒哒三步,警惕后撤退。
他跟着她走,抓着她的手不放。
张文澜朝着她温和十分地笑:“我方才来时,便听诸位夫人说,我夫人不通女红,没有为我绣一针一线。那诸位可是误会我家夫人了。二娘子只是内秀,不愿将我夫妻间的私事四处宣扬罢了。瞧,这不正是二娘子为我绣的吗?”
他珍重非常的,在众人和姚宝樱一道诧异的目光中,从袖中取出一枚荷包。
姚宝樱离得近,看到金丝流动,琳琅耀目,两只鸳鸯在绯红底的荷包上悠哉戏水。
这、这、这……这绣得可真好!
他哪儿来的?
谁给他绣的啊?
而且看上去,荷包鼓鼓囊囊,里面当真还装了东西……姚宝樱震惊,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看张文澜将荷包送到了她手中。
众目睽睽,姚宝樱纠结之下,默默接了那荷包。
张文澜目中生出笑,一闪而逝。
他叹口气:“夫人,我早说过了,为人不可一径低调。”
姚宝樱:“哦,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