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气蓬勃,花开鲜活。
他想他真是疯得彻底。
不过,还远不够。
--
姚宝樱非常不放心张文澜抓了她后,不肯给钱。她手脚被缚,左右两边都有侍卫押送,但她仍紧盯着张文澜,大有“如果他赖账,她拼死也要咬下他一口肉,和他同归于尽”的意思。
不知是姚宝樱确实不够了解她这位昔日旧情郎,还是张文澜赶了这么长的路,疲累了。他有钱得很,懒得在上面耍花招。骑上马的张文澜随口吩咐长青将钱票给赵舜,赵舜可以拿着票去汴京的“如意钱庄”兑换五百五十两。
姚宝樱紧张那钱紧张得很,赵舜安全离开她的视野,她才松口气,肯乖乖地被人抓着走。
嗯,等赵舜明日从钱庄里取到钱,再给她小小传个信儿,姚宝樱就可以琢磨跑路之策了。
不过嘛,这些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看她看得好紧。她也不知,张文澜自掏腰包也要抓她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姚宝樱被人推着行走,她忽然发现一道目光自高而下。她抬起头,看到骑着马的张二郎,正俯眼望来。
雨水挂在睫毛上,她眨巴着眼,正要攀个交情。那人似厌恶她至极,蓦地撇过了脸,勒紧马缰往前走了。
姚宝樱:“……”
嗯,确定了,张二郎应该挺讨厌她,就像她讨厌他一样。
跑路的事,可能更麻烦了。
容她从长计议。
--
当日夜,这伙抓着刺客回京的侍卫,因为雨大,不得不宿在城外三里地的城隍庙中。
这城隍庙破旧非常,姚宝樱被当犯人,虽然委屈了点,但她居然因为侍卫们对她的警惕,得到了城隍庙正堂最宽敞的这间屋子,用来当关押的牢房。
这么多侍卫,都未必有方寸地方躲雨呢。
姚宝樱有点不好意思,她何德何能啊。
她主动说:“我只要一个蒲团大的地儿关着就好啦,其他地方,让给你们嘛。我看这里漏雨,其他屋子都住不了人。你们人这么多,我也逃不了嘛,何必这么防着我?”
她说着,打了个喷嚏。
风雨夜深,破败城隍庙不光檐不避雨,门窗也漏风。一阵冷风过,姚宝樱揉揉自己微红的鼻尖。
“刷拉——”一长条素色锦缎屏风,在她四面八方,围了开来。
侍卫们不理会她,只从一个个箱子们搬出屏风,朝向东西南北的素面屏风堂皇打开,将中间的姚宝樱围得严严实实。屏风四角各压一盏油灯,夜幕之下,油灯轰然点亮,罩在屏风上。
本破败漏风的正堂刹那光亮,中间少女纤薄的影子,便被打在了屏风上。
穿堂风被屏风挡住,好像不那么冷了,抱着臂躲冷的姚宝樱眼波闪动,吃惊地看着四面八方的白屏风,以及烛火、影子。
姚宝樱懵然:“你们这是做什么?”
指挥侍卫们干活的长青抱着长刀,声音从屏风后淡然传来:“我家二郎说,姚女侠狡黠机智,武功又高。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看着姚女侠,只好将姚女侠围住。烛火亮一整宿,正堂中间的姚女侠一举一动,会被我们守夜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如此,便不怕姚女侠逃跑了。”
姚宝樱嘴角抽动。
这、这……何至于此。
张文澜是把她当什么洪水猛兽,才这样防着她?!
长青回忆:“二郎还说,这也可以当一种刑。如果把姚女侠关起来,天窗漏雨,而你日日夜夜被这样的屏风围着、照着,姚女侠这样冷硬的心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我家二郎问女侠,这叫‘窥天光’好呢,还是叫‘白屏煎’好?”
姚宝樱震惊对方这种带着戏谑的残酷。
她抬头看到几块木板后的滴答雨线,虽离自己尚有距离,但已可以想到某人的险恶:“狗、狗、狗屎……”
长青诚实背诵二郎的话:“二郎说,姚女侠可能想骂他行若狗彘,狂且之徒。”
姚宝樱冷笑:“不错。”
传话筒无辜道:“但我们二郎只是开个玩笑。我们二郎是朝廷大官,自然不会动私刑。”
姚宝樱怒目圆睁,不顾手脚上的绳索,扑到屏风上语气森然:“张文澜你出来,有本事当面和我说——”
第7章 二八佳人体似酥6
张文澜没本事当面和姚宝樱对峙,因为他好像,病了。
昨夜先落水、再被剑挑破肩头,今日赶路不歇,夜里淋雨,大腿旧疾发作……种种意外赶凑到一起,让站在城隍庙廊庑下的青年文官满面苍冷,双唇也失了血色。
文士袍沉甸甸地裹覆,湿透了的衣物蔫哒哒地贴着他的肌肤,一阵夜风吹过,张文澜头脑昏昏,不知这身上瞬间叠起的片刻战栗感,是冷还是热。
而他站在廊下,竟然能清晰地听到庙殿正屋那被关押少女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张文澜你是狗屎!”
“你敢不敢来见姑奶奶?”
张文澜面无表情地想:南蛮子身体真好。
同样折腾两日,他遍体忽冷忽热。而她那声调婉约的高嗓门,隔着破门漏窗,淅沥雨帘,竟然能清晰传到自己耳边。
既然张二郎这种文弱书生都能听到女侠的叫骂,那向张二郎汇报如今情形的几位侍卫,自然听得更清楚了。几个侍卫有些尴尬,悄悄抬头看张二郎,却见郎君靠倚着斑驳廊柱,神态慵懒,竟看着心情不错。
郎君这唾面自干的本事,让人颇为敬畏。
一个侍卫看到张文澜眼皮下的乌青,不禁再劝他去休息。
张文澜这才回过神,慢吞吞:“那个和姚宝樱同行的少年人,可是走远了?”
如今跟在张文澜身边的人手,都是这几年陆陆续续到张府的。换言之,在张文澜定居汴京前,无人了解郎君的过去。眼下他们还没查出少女的身份,自家郎君就如此清晰地道破姓名。
不愧是“仇人”。
一侍卫答:“走远了。我们的暗哨亲眼看到他爬过那道山沟,往城里去了。”
张文澜唇角无意识地向下压了一下,这是一个他习惯的表达厌恶的神情。
这个神色极浅,众人未曾琢磨,已听到张文澜恹恹吩咐:“调一半人手跟踪那少年,一直跟到查清那少年的身份为止。我要知道他的籍贯、出身,过去高就,如今所求,他是怎么到姚宝樱身边,姚宝樱凭什么和他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几个字,压得非常重。
张文澜又继续:“剩下的人手再调一半,在周围巡察,看是否会有江湖人士出没,试图救姚宝樱。”
张文澜眸色幽黑:“天下战祸连年,江湖侠客已潜行许久。我要看看,姚宝樱是要做什么,怎么敢来汴京。”
自三年前,他和姚宝樱不欢而散,他百般打探追寻,都不能找到姚宝樱的片刻踪迹。起初的担忧、心虚、不解,随着伏低做小也换不回来的回头,日渐变为了怨愤、恨意。
既然姚宝樱气性大得绝迹江湖,凭什么三年后,她突然出现在汴京的杜员外府上?
她是
为了什么?
反正不可能为了他。
张文澜头脑昏沉,额头发烫,短短几句命令吩咐下去,他已没了气力。他忍着自己想去按压大腿痛处的动作,听到那冷风苦雨后的少女怒骂声,再次感受到几分剜肉般的畅意。
越是痛,越有“她回来了”“别想逃”“困住她”的现实清晰感。
这不是梦。
长青正沿着断了一半廊木的长廊走来,准备向张文澜汇报安置姚宝樱的结果。听到张文澜一下子将人手派出去那么多,仅在身边留下了几人,长青难免一惊。
长青纵到张文澜身边:“二郎,刺客虽称不上武功盖世,可在她这个年纪,已是很了不起了。郎君只留下数人看押,万一那刺客使诈……”
长青难免想到昨日杜员外府中,姚宝樱如何哭啼作秀,骗他开门。至今想来,仍满是唏嘘。
张文澜瞥他一眼:“我亲自看押,难道看不住她?”
长青:……你对自己的武力水平没有数吗?
张文澜已甩袍负手,朝着关押刺客的正堂走去:“你安排侍卫,开始审问她,我在外旁听。”
长青想起来一事,跟上张文澜:“对了,那刺客大吵大嚷,说要见二郎。”
张文澜脚步一缓。
长青在他面上窥到一种极为扭曲的神色。
那神色,带着一股冲动,穿风掠雨,让张二郎步伐加快;却也带着一股畏惧,让张二郎加快的步伐变得趔趄。凄风苦雨斜斜吹拂,落到青年凉透了的眼中。似想通什么,青年的神色,渐渐越来越僵,冷静至冷漠。
张文澜笑一下。
轻柔极了:“凭什么?”
——凭什么,想走就走,想见就见?
--
姚宝樱,不值一提。
她什么也不算,可他要熬她——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他要留一个人,自然要铸造新的牢笼。
想要她放松警惕,必先弃之,诱之,纵之,反复之,最后……一举夺之。
--
于是,姚宝樱嗓子嚷得冒烟,也等不到张文澜的现身。
她略有些困惑,又有些唏嘘。
她大概真的不了解她那位旧情郎吧。
也是,扮家家般的半年情谊,能真到哪里去?那个人昔日在她面前本就一直作伪,靠着嘴甜装乖骗她心软。可如今不一样了,人家当大官了。
她此时叫破天,大官高高在上,不见她一个小刺客,也是正常的。
宝樱便盘腿坐在“白屏煎”中。
夜深了,雨声隔着瓦淅沥。姚宝樱折腾得饥肠辘辘,没好气地看着烛火高燃屏风四角。她的影子果真被烛火放大,清晰无比地照在自己面前的白面屏风上。
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