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澜想用这个熬她,太小看她。
姚宝樱听到脚步声,眼皮一抬。她只能从屏风与屏风之间的罅隙看到外面人,心脏高跳,以为是某人终于来了,结果看到是长青去而复返。长青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
长青一本正经:“我受郎君嘱咐,来审问小娘子,劝小娘子识趣。”
姚宝樱痛心疾首:“我一直很识趣的好不好?藏头藏尾面都不露的,从来不是我啊。问吧问吧,赶紧问完,我要睡觉的。”
雨声、风声,以及侍卫们的说话声,让姚宝樱错过了别的细微声音。她并不知道,她的影子悬在屏风上,一举一动,都托着一层柔和烛火光辉。而屏风左后侧靠着门板的墙壁外,来了一位青年。
张文澜盯着屏风上仰脸的刺客。
侍卫们挡住他的身形,他贴着墙,迎着廊外风雨,余光可见屏风上手舞足蹈的刺客。
背对着众人,他别开目光,刻意不去看屏风上跳跃的发着光的影子。身体不适,沉重潮湿,他一手按住自己抽痛的腿侧,一手撑着青筋突突跳的额头,随意听着堂屋中的审讯——
长青:“名字。”
女孩:“姚宝樱。”
长青:“男女?”
女孩凑到屏风上,睫毛影子如蝶翼一样,让廊下坐着的张文澜睫毛跟着一颤。他听到她的笑音,好像擦着他耳朵:“你看不出来么?”
张文澜手指按得自己后脑勺在墙壁上磕了一下,好在雨声大,没被注意。
屋中,姚宝樱的揶揄让长青沉默,长青半晌才问下去:“你为何杀杜员外?”
姚宝樱托着腮:“兼田抢粮,与官勾结,霸占百姓妻女……哪一样不值得我杀?”
她笑嘻嘻的:“这种豪绅,我杀多少个,都无愧于心。”
她又意有所指:“你家二郎可以对照一下此间则例——若是让我揪住他的狐狸尾巴,见到他作恶多端的证据,我一样照杀不误。”
“放肆!大胆!”侍卫们怒道,“关中张氏,也是你得罪得起的?”
姚宝樱翻眼皮。
侍卫们纷纷叱骂,姚宝樱不甘示弱地回骂。她说话调子又轻又软,尾音却快得像在荡秋千。长青悄悄侧目,看向那倚着屋墙的自家郎君。
张文澜非要坐在冷风中听人骂他,他非但不气,他撑着额头,甚至在……轻笑。
长青:“……?”
倒是有人冷静,虎着脸继续审:“你是跟杜员外有仇,还是听了什么风声?你为何跑汴京杀人?”
“唔,”姚宝樱垂着头,侍卫们通过屏风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也透过屏风缝隙观察他们,“我钱花光了,接榜赚点钱。我接了鬼市的通缉‘暗榜’,上面有人用一百两买杜员外的命。”
鬼市的通缉榜,有明暗之分。暗榜上的任务通常凶险,是给不要命的江湖人提供的。
廊下的张文澜,倏地抬眼,眼中墨色风暴氤氲起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震惊。
侍卫还在不信:“就因为这?没有谁指使你?”
“你们是觉得我被人收买吗?”姚宝樱脸贴在屏风上,带着肉的脸被木框压得微变形,“我这样的身手,如果被人收买的话,值得多少钱?”
侍卫们没想到会被她反问,愣住。
姚宝樱手脚还被绳索绑着呢,却不妨碍她趴在屏风上,一只眼睛向上,与那正好低头的长青目光对上。这样可爱的动作,让长青心中跟着一软。
姚女侠一点不记恨他们之前打斗的恩怨,很认真地问:“你叫‘长青’,是吧?你跟着你们郎君,一个月月俸当真有十两?”
长青目光闪烁。
他悄悄看一旁的郎君,见郎君并无反应。他思忖一下,才回答:“确实十两。”
姚宝樱心中快速算一笔账,每月补衣、吃食、赔偿打斗造成的损失、接济慈善寺的穷人们、和江湖势力打听自己想要的情报……姚宝樱吞吞口水,故作镇定,压下自己的羡慕:“一个月十两,也、也不算多。”
她心中噙泪,哪里不多了,她一年都留不下十两。
而长青好老实,竟然说:“除了月俸,每月还有十套新衣、十双鞋袜,武器自挑,膳食免费,十斤粟米……”
姚宝樱:“啊啊啊啊你不要说了!”
姚宝樱捂住耳朵,在长青有点好笑的目光中,她痛苦挣扎许久,谄媚扬笑:“你们二郎,还收别的侍卫吗?那种帮他做普通侍卫不方便做的事的侍卫。他考虑雇佣一个年轻貌美、开朗活泼的小娘子吗?一个月也十两……不,二、三……五十两,怎么样?”
此言一出,不止侍卫们愣住。旁听的张文澜,原本不看屏风一下,此时倏地侧过脸,盯着那素面屏风上的少女影子——
她想回到他身边?
第8章 二八佳人体似酥7
风雨拍檐,疏疏间,站在最边上的长青,身子忍不住微侧,目光挪向那靠墙旁听的自家郎君,询问郎君的看法。
直到长青听到姚宝樱笑嘻嘻的声音:“咦,长青大哥,你在看谁,等着谁的指示呢?莫不是旁边还有人?”
长青当即一凛,猛地低头看向姚宝樱。
姚宝樱手脚被缚,趴跪在屏风后。她努力将脸挤在屏风与屏风之间的罅隙处,清水滴般的眼珠子随着长青转动。
她努力探身子,但她此时伸长脖颈,看不到。
长青看到自己二郎神色一怔后,苍如雪的肤色,一瞬间浮上一重煞黑色。
张文澜冷冷看了长青
一眼。
姚宝樱还在伸脖子:“莫不是张大人在旁边?张大人,小女子冤枉得很。戴罪之身当然不能给人当侍卫啦,不过若是张大人放了我,我们可以做点交易嘛。”
张文澜本就有些昏沉,一时又因她的机灵而生出恼怒,他干脆朝长青做个口型——撤。
干脆明了,长青总算看懂了。
长青不再审问姚宝樱,带着侍卫们离开。姚宝樱见他们走,忙叽叽咕咕地来阻拦,想和他们说更多的话。没料到这几个侍卫看着不聪明,说走就走的架势倒是快,一眨眼,屏风后人影便空了。
烛火摇曳,白屏冷清,独留姚宝樱一人呆坐。
说实话,荒山野岭的,空寂一人,还真有些吓人。
姚宝樱傻眼,暗自懊恼。
早知道,刚才就不说那么多话,把好玩的侍卫们吓跑了。
她又狐疑,张文澜该不会是想她寂寞死吧?奇怪,要打要杀直来便是,她怕过谁?张文澜把她晾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哎,她的旧情郎,愈发反复无常,让她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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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怅然呆坐、被关押在屏风后的时候,几个审问的侍卫,在长青带领下,去隔间向张文澜请示。
他们审问不过小半个时辰,那被看押的少女尚且生龙活虎,而此时歪倚着湿墙的张文澜,脸上蕴着不正常的红色,低头不知沉思什么。他们向郎君请示半天,张文澜才迟钝地回神,微湿睫毛下,眼中雾茫茫。
这是烧糊涂了。
也是。他们郎君何时吃过这种苦?不说淋雨一路,就说昨夜被剑刺伤的伤口,到现在都还没处理,二郎肩头衣领腥红一片,看着渗人。
长青:“二郎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们几人轮流看守,刺客跑不了的。”
张文澜摸了下自己冷汗淋淋的后颈,知道自己也确实快撑不住了。
他确实需要休息。疲惫兴奋之情过于刺激,他脑子已有些不清醒。而想和姚女侠过招,体力是比不上了,脑子不能再丢了。
张文澜垂着眼,额头抵着只剩下个框架的木窗,透过外面屏风上的晕晕烛火,观察那被放大的少女影子。
不在外人面前,不需做戏,他的语调便平静无波,一丝感情不想浪费:“我把大部分侍卫派了出去,现在城隍庙加上我,也只留下四人。我去睡一会儿,你们轮流守前夜,天亮前的最后一个时辰,我睡醒了来守。”
侍卫们称是。
无论外人如何说二郎,二郎待他们一直不错,他们自然愿意跟随二郎。
而二郎说是要去睡了,一时间却不走。长青困惑看去,碰上张文澜盯着屏风的、幽静到发亮的目光。
张文澜语调冷淡,微撩的眉眼神色却轻缓柔和:“姚女侠耳力出众,又不甘寂寞。夜里风雨声大,如果你们聊天的话,传到她耳边,也是正常的,对不对?”
他慢慢扭头过来,长青半晌后恍然,请教:“敢问二郎,我们应该……聊些什么呢?”
张文澜:“随意便可。比如,我这三年在汴京官场吃的苦头,我被那些凑一起的旧世家如何排挤,张家对我态度又如何;再比如,我如何洁身自好,落落寡欢,形销骨立……”
侍卫们:“……”
是、是么?
郎君何时落落寡欢,形销骨立了……郎君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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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聊赖的被关在屏风后的姚宝樱,被烛火照得睡也睡不着,想找人吵架也找不到人。她抱着膝,下巴磕在膝盖上,有点打盹时,隔着凄凄风雨声,听到了看守她的两个侍卫在堂外的聊天声——
“二郎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啊。我记得我刚到二郎身边时,二郎刚遇刺,血淋淋的好吓人。我还以为那是偶尔,这三年下来,我倒是看出来了,那是家常便饭。”
“是啊,时局混乱,北周又刚建国,那些老牌世家,都不服皇帝,谁服咱们二郎呢?大家都说,今天皇帝还坐在高堂上,说不定明天就换人了。”
“多亏我们家大郎、二郎忠心辅佐皇帝。这三年,二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呢。可气的是,张家嫌二郎曾流落在外,音调不正,一边让二郎调正音,一边正眼不看二郎。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二郎,张家如今能不能在汴京有一席之地,都未可说呢。”
“那些当官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确实世代在汴京,在前朝当着大官。但是打仗打了这么多年,汴京百姓都不知道死了几轮了。咱们皇帝登基,他们瞧不起,又要巴结……受罪的,可不是夹在中间的二郎嘛。”
“我听说二郎在当官前,一路讨饭,比咱们过得都苦。幸好当年有一位女侠护送二郎来汴京,二郎一直很感激,年年都在找人。二郎现在身体不好,也是那些年受的罪反噬的……”
两个侍卫说些闲话,隔着屏风,他们只能看到姚宝樱贴着屏风的身影,看不到宝樱是不是在听。但密密细雨下,他们瞥到屋檐下站在窗下的负手青年。
至少,二郎是在听。
张文澜靠墙聆听——这些侍卫都是这三年才陆续到他身边的,对他的事情知道得不甚详细。他以指点水,在潮湿的墙壁上偶尔写几个字,提点他们。
他就是要让姚宝樱知道,他的三年有多艰难,三年前与她朝夕相伴的时日有多珍贵。
她大约是无情的。
所以他该用的手段,都要用出来。
唔,还有什么,能激起姚宝樱的好奇心呢?
烧得额头滚烫的青年右手握拳,掩在唇下,闷下一声咳嗽。他又在墙上,写了两个字——“婚事”。
站在屋檐下闲聊的两个侍卫睁大眼睛,看清郎君的提示,连连点头。
而张文澜这边,长青再次提醒一声。张文澜勉强对他们放心了,这才撑着疲惫的身体,草草给受伤的肩胛骨伤口包了一下,窝着身子先就着杂草堆,去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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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抱着膝盖,听聊天听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