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能,辜负父皇母后,和她这个皇祖母的期待,说出这样让人失望的话来?
他怎么对得住跟随他、辅佐他的那些臣子?
他怎么对得住这江山,对得住他需要守护的万民?
那一瞬她实在太失望,也太激动了。
她拄着拐杖,重重的砸在地上。
她挥起袖子,反手甩了他一耳光。
那是平生第一次,她动手打了最疼爱的孙儿。
她记得手掌上传来,那火辣辣、麻木木的痛。
“御旨已下,大事已定,她已经坐着喜轿上了去往云南的官道。从前她是臣女宋氏,未来她是安南世子妃,这一生,你跟她泾渭分明,不会有交集可能!”
她记得,那孩子瞬间敛去所有光芒的眼睛。
她记得,那孩子失魂落魄转身走出去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断了他最后的念想。
他将她当成了唯一的,最要紧的一道护身符,他以为凭她对他的宠爱,一定会帮助他达成这一心愿。
可她让他失望了。
他再没有别的路走。
那天雨下的很大。
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松开紧攥的手掌。
指甲嵌入到掌心,硬生生勒出血痕。
她不是不心痛的。
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她冷眼旁观多年,如何不晓得他的情深。
他和宋家长女各方面都相称,自小就谈得来。
如果不是嘉武侯手上掌管了那六万镇北军……
如果不是宋淳之的功绩太耀眼……
原本也不是不能成全。
可终究,他们没这个缘分……
皇帝趁他不在京中,向宋家下了赐婚的旨意。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为了安抚宋家,葶懿做了宋家的长媳。
再后来,嘉武侯交还兵权。
再后来,宋淳之回京任职…
可那个在雨里苦苦哀求的少年,再也没能回来。
如今望着眼前的赵成,她时而会恍惚。
兴许上天垂怜,出现这么一个人,让她能偿还些许,过去的遗憾。
但愿这个孩子不像他父母亲一样,那样命运坎坷。
愿他这一生顺遂无虞,快乐的活下去。
皇太后没有答允他的请求。
皇太孙的病体尚未痊愈,再不能冒险。
就这样……让她以残躯,抵消了孽债。
就这样,推着他,将他送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阳光洒在殿外的阶梯上,赵成缓步离开了礼堂。
他越过人群,专进幽深的小道中去。
那里,有个素衣的少女,正背身立在树下。
嗅见熟悉的香气,赵成放松下来。
他轻轻走到她的背后,换他的名字。
“乔姑娘……“
她转过身来,脸上明显的红了……
第98章 宅务
在宫里头见面的头一回,两人相处的并不愉快。
赵成性子内敛,不知该找什么话题与女孩说,女孩子虽被家里安排的嬷嬷们教导过一段时间规矩,但自小受尽宠爱任性骄纵,被拘束的久了,不免心里生烦。
最终闹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
乔瑟儿被禁足抄女戒,很是苦闷了一段时间。
赵成一直觉着心里过意不去,有心想宽慰几句,奈何身份有别,不能轻易面见。
随后就遇着灾荒,跟着赵成旧病复发。不成想太后一道懿旨,将乔瑟儿接进宫里。
这一个来月时间,名义上乔瑟儿是进宫陪太后说话解闷儿,实则是来将功补过,陪伴病中的赵成。
乔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她做那些端茶送水,服侍汤药的事,嬷嬷们教规矩的时候,也多是朝伺候主上的方向来引导。
她心里不服气,又不敢忤逆长辈,只得乖乖进宫。头一天来,从嬷嬷手里递茶水给他的时候,也说不上是因怀了不忿,还是那茶太烫的缘故,不等他接过盏去,她便提早松脱手,将热茶泼了一半在他衣摆上。
嬷嬷们当时都吓傻了,眼看在家里乖乖顺顺的姑娘,一到太孙跟前就掉底子,上回已经惹恼了太后娘娘,如今更这样对待病中的皇太孙……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跪了下去,大殿里头静的听不见半丝声响。就连太后宫里派来的体面姑姑也都屏息跪着,忐忑等待太孙的发落。
那一瞬赵成没有笑,他转过颜色浅淡的眸子,极淡极淡地望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乔瑟儿头一回儿品出了“畏惧”一个人的滋味。
上一次发生冲突时,许是身边只有他一个的缘故,那一回并没有体会出此刻的慌乱和惶恐。
这种命运无法把控在自己手里,只能听凭人发落的心情,让她好生难受。
她在嬷嬷们无声而沉重的带着压迫的目光中,迟疑地弯膝。
在她俯身行礼前,赵成闭目摆了摆手,“孤没有接稳杯盏,吓着了乔姑娘。”
乔瑟儿分明感受到,殿中那一瞬,由死转生的松快。
仿佛凝绝的空气尽被这一句言语融化了,从极寒的温度遂生为酥暖的春。
赵成将错处揽到了自己身上,让乔瑟儿免去了一场“惩戒”。她对他并不算好的印象,渐渐有所扭转。纵然她仍旧心有不甘,觉着他根本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若他不是这样的身份,自己又何须活得这般小心翼翼?
相处的时日久了,她渐渐发觉这个木讷男孩,其实也算个不错的人。他性子和善,虽身份高贵的吓人,但从来没对她说过半句不尊重的话,总是客客气气的说“辛苦她”“拖累她”……
这段日子在宫里,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帮他念书。
他榻前堆着好些书,内容繁杂,什么方面的都有。
他养病期间,太后和皇后不准他太过费神,他就央她替他读那些书。
每日巳时至午时,未时至申时。这两个时辰里,她总是陪在他身边,说是诵书,实则也有好些时候是在偷懒。
——她知道赵成不会为难他。
此时太后率众妃嫔在殿中还愿,她到底身份特殊,这样正式的场合不宜参与。他多半是怕她闷,特寻来院子里陪伴她。
一对年岁不大的少年少女,并肩站在树下,有风轻轻的拂过鬓边,女孩儿侧过脸去,偷偷瞥了眼身畔沉默的少年。
那时他们还都太年幼,被长辈们安排了一生,随着命运的牵引随波逐流。尚未懂得将彼此的关系往男女的情事上去想。
多年以后乔瑟儿回想从前,发觉自己那时待赵成,更多的是种共过患难的义气。而他心内究竟如何看待她,她竟从始至终都没能弄得明白。
这年八月下旬,宋家两位姑娘先后定了亲事。
姊妹俩出身不俗,容貌性情在圈子里一直算得出挑,十来岁就有人家早早相中,不时上门来探听嘉武侯夫人的口风。
不过为着宋家这两年正处多事之秋,不便上门来正式提亲。自打去年宋淳之丧期过去,就有些人家频频来走动。祝琰也带着姑娘们赴了几场大大小小的宴会。
书晴因几年前受惊,性子变得较为孤僻,嘉武侯夫人最担心的也是她,几番跟祝琰商议,要寻个脾气好、有耐心的公子,最好婆母妯娌小姑也都和善好相处。
实则这些年嘉武侯夫人自己也在留意适合的青年,先前提了两个人选,却是杜姨娘不愿意,背地里在嘉武侯跟前哭诉,说夫人偏心书意,将家世不起眼的人选指给书晴。
嘉武侯虽斥责了杜姨娘多言僭越,要求她不准插手姑娘们的婚事。可风声还是传到了嘉武侯夫人耳朵里,气得当日晚膳都没吃。
这两年祝琰接手家里的大事小情,嘉武侯夫人因宋淳之过世大病一场,精力大不如前,便将姑娘的婚事一并托付她料理。
祝琰将前两年嘉武侯夫人觉着不错的人家和近来有意撮合的对象列了个名册,经过私底下多番打探,将那些品行差些的剔除,留待些合适的人选,想寻个合适的时机,试探试探书晴本人和杜姨娘的意思。
未料到杜姨娘竟一个都瞧不上,不是嫌弃门第不及嘉武侯府,便挑剔是旁支庶子,或是觉着官职不显没有好前程。
自祝琰嫁进来后,平日与杜姨娘相处,一直觉着对方是个好性儿知进退的,只是在书晴的婚事上,杜姨娘却极为坚持半分不让。
祝琰自己也是为人母亲的,自然明白她为子女前程考量的心情,也正是为此,她才格外尊重过问杜姨娘的意思。没有独断专行,拿主子奶奶的款,用身份去压制杜姨娘。
夜里祝琰跟宋洹之谈起此事,他听了几句,便觉杜姨娘手伸得太长,“虽二妹妹是她生的,但姑娘们的亲事一向是主母拿主意,你又何须瞧她脸色?”
祝琰拿着那张名册卷在手里,“这本是结缘的喜事,我是不想反倒为此结了怨,毕竟是父亲身边的人,她为自己的骨肉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宋洹之知她一向周到,对府里的事处处思量细致,有时候甚至比他还想得深远些。他叹一声,走过来坐在床畔揽住她的肩膀,“要不,我跟父亲提一嘴,瞧这几个里头,有没有他格外中意的人?”
他的意思,只要在嘉武侯那里定了人选,杜姨娘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应承,且怪不到祝琰和嘉武侯夫人头上来。
祝琰想的却是不若先暂把此事放放,虽然事情落到她头上,但她也不是凡事都要上赶着去替人筹谋做主,她要忙的事不止这一件,既然杜姨娘不着急,那就由她慢慢琢磨。她再亲近,也只是做人嫂子的,书晴不表态,杜姨娘不应承,她一个人从中折腾又有什么用。
她叹了声道:“再这样下去,我便当真撂挑子不理了,到时二爷别跟着人来怪我才是。”
宋洹之闻言笑了声,靠近过去拢住她的腰,“家里头的事不清闲,我一向是知道的,早教你躲懒耍滑你不肯,如今可尝到了厉害?”
说的祝琰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