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婶娘上前,送了各自的心意,许氏脸蛋通红,小心翼翼地道谢,命贴身侍婢仔细收好。
人群之后,方才那两个对祝琰指指点点过的奶奶依旧凑在一处,脸色复杂地盯视着新人的一言一行,不时凑近了说笑几句。
祝琰朝梦月打个眼色,后者忙带着两个小丫头上前,请那两个妇人到一旁吃茶。
雪歌并没向她复述那些难听的话,但依着对方的神情表现,祝琰也能猜出几分。这两年见过太多人,遇过太多事,她在坎坷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也许她不及嘉武侯夫人,甚至比不上祝瑜和徐大奶奶那般精明老练,但应对这种人这种事,她早就驾轻就熟。
被中伤得多了,甚至能从旁人的讥讽中听出几分有趣来。
但她不想许氏一进门就经历这些不堪。
如果可以不必见识人性阴私的一面,永迎善意和笑言,那该是件多幸运的事啊。
两个妇人被打断了私语,蓦然被请去偏厅喝茶,自然知道主人家在意。眼里含着讪讪的笑容朝祝琰这边瞥了眼,见那个今日一整天都笑脸待人、温柔和善的宋二奶奶,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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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快要断了。
沉重的金冠牵扯得头皮生疼,腰背挺直太久,酸胀得不像话。
她的脸也快笑僵了,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怪异至极,有没有人前失仪……
一大清早没睡够,没吃饱,饿着肚子忙碌了大半日,这会儿前头含宾客们入席赴宴,自己还得在此安安静静的等在这儿,晚上还有正式的仪式,以及叫人不安的合卺礼。
筵席开始,宾客散了些,屋子里空了一半。但许氏仍然觉着呼吸不畅,有种气息难舒的憋闷之感。
也不知是小腹还是胃,一直隐约的反酸犯疼,小日子也不是这几日……许氏说不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几个年长的婆子过来,拢着宾客回去上房吃酒,梦月走过来贴在许氏耳畔低声道:“隔间暖房里背了热水和饮食,这边有奴婢们看顾着,奶奶叫嘱咐您去歇一会儿喘口气。”
许氏堵在喉咙里那一团闷,仿佛一瞬松泛开了。她抬眼瞧见祝琰闪身消失在门外的裙角。
——如果没有二嫂嫂帮衬她可怎么办。
她想喝水,想吃东西,想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想洗洗身上粘腻的汗,想方便,还想在软乎乎的床上躺一躺。
她心里喊了好几遍的“好嫂嫂”。
在梦月等人的“掩护”下,她提着裙摆躲去了后面的暖阁。
如果可以,她还想拉住祝琰陪她说说话,安抚一下她对未知的、即将到来的那些事的慌乱恐惧……
嫁过来了,下定了决心。可她和宋泽之会过成什么样,她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吃了些东西后,胃里那抹酸疼淡了,小丫头替她捏揉肩背,她闭着眼就那样睡过去。
喜娘们高亢含笑的声音响在门外,侍婢们进来慌里慌张地替她整理妆容和衣裙。
不知不觉间屋子里已点了一排排红色的烛灯。
暖融融的光线照在宋泽之织金的袍子上,瞧他一步一步挪进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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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琰卸了钗环,解去衣裙浸入温热的水中。
宋洹之在外院陪客,到子时都还没有回来。
张嬷嬷带着人巡视了内院各门,向祝琰回报外头的情况,“姑娘们的院子都已落了钥,宾客女眷们也都安置好了,在北边留了门,专派了几个人盯着,免有贵客饮多了酒走错院子。各处的守卫们是二爷亲自吩咐过的,玉书亲自带着人夜巡,保准出不了岔子。”
祝琰点点头,道:“您也跟着忙到这么晚,事情交代下去就行,您快早些安置吧。”
张嬷嬷笑道“不妨事”,又放心不下地提点祝琰:“叫人给二爷留着门,炉子上温着醒酒汤和几样简单饭食,二爷陪酒定然喝了不少,待会儿回来奶奶说话小意儿些。”
家里办喜事,作为兄嫂,又是长房,夫妻俩都忙。已经好些日子没着面,整日由着底下的丫头小子们传话通声商议事情。
自打有了驰哥儿,二人也难有独处的夜晚,前些日子驰哥儿又着凉一直咳嗽,祝琰不时就要起夜来陪看。
今日正值良辰,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利日子,三房办喜事自是温情喜气无边,张嬷嬷也盼着祝琰和宋洹之美满无间。
其实这样的话,张嬷嬷一向说得不少,不时提点催促,要祝琰主动多说些话,怕宋洹之性子硬拉不下脸面。
祝琰每每只是含糊地应,态度有些敷衍。
他们夫妻之间没什么隔阂,两人私下里有商有量,相互尊重,一向和睦,连闹别扭都很少有。只是张嬷嬷到底比别人敏锐些,她能隐约察觉到,那抹旁人注意不到,甚至连小夫妻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生疏。
——他们之间太客气了。
时时温和有礼,时时相敬如宾。
不是不在意对方,兴许正是太在意的缘故,所以不愿自己有任何错漏处,委屈了彼此。
祝琰更是沉稳妥当到,从来不会耍小女儿脾气。
她对宋洹之,从没提过任何无礼的要求,不,情况更甚,——她几乎对他,根本就不曾提过任何要求。
瞧张嬷嬷一脸有口难言,牵挂不安,十分勉强地叹着气离开,祝琰有些无奈地笑了。
她披上袍子,赤足从水池中出来。
裙摆上湿漉漉的,踩在软绵绵的毯子上,拖出一道深色的水痕。
不染铅华的脸光洁如玉,在灯下泛着莹润的色泽。
她今日总是想到新婚那一晚。
慌乱无措的在他身畔,又怕又隐隐期待……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样长久难忆,恍如隔世一般。
张嬷嬷的担忧没有直白说出口,以她聪慧敏感,自然也猜得出几分。
就如宋泽之努力挽回许氏的心一样,宋洹之为他们这段婚姻也是努力过的。
他总是在想办法补偿,总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喜好,在不惹她厌烦的边缘,试着更靠近一点,试着多给她些关怀。
她不是没有感觉,也不是不感恩这份用心。
张嬷嬷的直觉没有错,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怕“出错”。
怕破坏了这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亲密。
怕将对方再次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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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回来得很迟。
外头隐约还能听见细微的人声。
玉书带着人巡夜,大抵是巡到附近来了,遇上深夜归来的宋洹之,向他回报了巡夜的情况。
门被拉开,幽凉的风呜咽着扑进屋子里,烛光摇曳得厉害,他颀长的影子映在宝相团花的地毯上。
祝琰听见他轻手轻脚地在外解氅衣,小心翼翼越过稍间走去净室梳洗。
她听见窸窣的声音,撩起的水响,听见他洗漱过后走到床边,掀帘静静凝望她时刻意放轻缓的呼吸。
祝琰说不上为什么,这一瞬突然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宋洹之是个温厚可靠的人,他尽一切所能地待她好,他已经做了一个男人对妻子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身边没有妾侍红粉,肯为她撑腰出头,凡事有商有量,提携她的娘家,宠爱她所出的孩子。
她到底还求什么,心里那丝缺憾到底是什么,她自己都说不清。
宋洹之掀开被子一角,躺到她身侧的枕上。
他试探摊开掌心,小心将她拥抱在怀。
祝琰没有动,她闭目顺从地任他抱着自己。
他回首挥灭灯烛,所有的光芒隐息了去。
体温相贴,时光在沉默的黑暗中缓缓流逝,她感受到身后熟悉的反应。
他在房事上不算十分节制,她也不曾反感亲昵。
好像一切发生的都很自然,拥抱或亲吻,死死生生灭顶般的愉悦。
第102章 不适
虽然疲倦至极,身体几乎已经扛不住这样激烈的需索。
她还是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压抑住了莫名想要哭泣的情绪。
极度的乏累过后,在涣散的意志中昏然睡去。
她知道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对着冰冷模糊的月色默立良久。
她偏头躺在里侧的枕上,任由自己沉入梦里。
祝琰梦见自己小的时候。
那年刚到海州,在祖母那受了委屈,带着比她还小两岁的珠儿躲开侍婢跟随,从内宅逃去了外面。
她循着来时的记忆朝城外走。
那是个冰冷的雨天。
海州的冬季一点都不比京都容易熬。
湿冷的露汽将身上的袄裙沾染得冰凉沉实。
走到一半她的伞柄折断,大风将漂亮的伞骨拆得零碎不堪。
人群朝她们相反的方向涌来,各自神色匆匆地躲回家里。
雨水顺着发丝滴到前襟,身上颜色深重的袄裙越发湿冷沉重。
她看见一个破败的草棚,一个穿着粗布红裙的女孩子背身站在里面躲雨。
珠儿脸色都冻紫了,可怜兮兮求她回去。
祝琰决定去草棚下面躲一躲雨,以免自己和珠儿变得更加狼狈。
待走进去,才发觉原来女孩儿不是一个人在。
瞧她主仆二人过来,女孩儿惊慌地推开了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