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祝琰有些后悔,——那是个穿着很潦草的男人,这样阴冷的天气只贴身披了件单衣,袖子还卷到手肘处,露出肌肉虬结满是伤痕的小臂。
方才原来女孩儿正与他拥抱……
察觉到这一切时,祝琰已经带着珠儿闯了进去。
她慌乱地攥着手里的破伞,想要折返回雨中。
身后,女孩儿涩声唤住她:“哎,别走啊……”
祝琰涨红着脸回过头,瞧女孩儿不好意思地推了男人一把,“你出去,仔细吓着人家。”
祝琰手足无措地摆摆手,“不用,我……”
那男人嘿嘿一笑,将搁在地上的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没事儿,我出去。”
女孩儿有些羞涩,偷觑了眼祝琰,又望了望男人的背影。
“他皮糙肉厚的,是个男人家,淋个雨怕什么?”
祝琰听见不远处男人发出一声低笑,跟着顺着女孩儿的话头重复道:“对,淋个雨怕什么。”
女孩儿脸色更红了几分,似娇似嗔地道:“你少吭声!谁跟你搭话来?”
男人又是一笑,干脆在雨里摆弄起一旁的独轮车。那车不过是几块板子简易搭就,上头用防水油布遮着车上的东西。有什么正在那油布下鼓动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声水响。
——原来是对来城里卖鱼的小夫妻。
女孩儿应当是新嫁不久,还穿着大红的衣裙,脸蛋也是红扑扑的,有常年被海风吹过的痕迹。
祝琰沉浸在自己惆怅的情绪中不说话。珠儿胆子小,担惊受怕地想着待会儿要被她带到哪儿去。
那女孩儿倒很健谈,靠在身后半腐朽的柱子上跟祝琰搭话。
“你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么?”
祝琰回身瞥了她一眼,蹙眉没有答话。
女孩儿笑道:“你穿得颜色沉,没什么绣花,但瞧上去是好料子。尤其是脚底下这双鞋,这种滑溜溜的布,还坠着珠子……”
祝琰不自在地收回脚,把鞋子藏进裙子里。
她想回京城的家,知道外面世道险恶,不敢穿戴过分华丽,只偷偷装了个小包袱,带了两件半新不旧的衣服。
女孩儿还在说话,不知从哪抓了把瓜子递给祝琰主仆,“天气不好,海上风浪大着呢,外头坏人也多,待会儿雨停了,你们还是早点儿回家去。”
“——不然,一会儿家里人要担心的。”
男人似乎听见这话,回过头来打量了一遍祝琰。
女孩儿朝他扬扬下巴,虎着脸瞪他。他嘿嘿一笑,又背身转去。
“你别理他,他这人瞧着凶,不是坏人。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小姐独个儿出来,瞧着新奇。”
女孩儿说话时,目光不时落在那男人身上。
两人眉来眼去,时时注意着对方。
他站在雨里,戴着顶破草帽根本不顶事,女孩儿瞧上去不是不心疼,却虎着脸不让他一同进来避雨。
年幼的祝琰当时的心思并没放在那对小夫妻身上,所思所想只有自己心里那点委屈。
待多年时光过去,却不知又突然想到了那天的情形。
仿佛重回那日情景,将对方每一丝举动都认真研究探看。
那两个人,始终关注对方,不时投过去,粘腻交织的视线。
嬉笑怒骂,可以发脾气可以凶巴巴的说坏话,可以颐指气使可以差遣对方……
是那份没有刻意留心,不假思索,不必提防不必惶恐的理所当然。
是那份即便在人前刻意拉远距离却从没减少半点的亲昵。
是不需解释便彼此读懂的眼神和笑意,是那份真实的烟火气。
没有算计,不需衡量。
是对再平凡不过,又幸福至极,相互爱着的人。
祝琰好像一瞬明白过来,为何于今时今夜,梦到了这番场景。
也明白过来,她与宋洹之之间,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至亲至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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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清早新人要认人敬茶,要入祠堂祭拜。
早早就有婆子管事们聚在院子外。
小丫头端着水盆等候在回廊下头。
片刻听得一声门响,宋洹之一袭灰蓝衣袍,手臂上搭着玄色大氅,沉默地跨下门阶。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来,垂首恭送他离去。
少倾屋里也有了动静,很快梦月就掀帘出来唤众人进去。
祝琰眼下有重淡淡的青色,用脂粉遮了,强行打起精神来,听今日的回事。
“祠堂那边打点好了,香烛蒲团,点心贡品,经幡纸钱,依着过往的惯例摆在那边院子,待会儿二爷带三爷和众位族里的爷过去,上个香就行了。侯爷清早有点儿咳嗽,带病祭祖怕忌讳,吩咐二爷代为行礼,已跟二爷说了。”
祝琰听完,拾起茶盏抿了一口,“如今各处都用了炭,祠堂那边火烛又多,着人仔细看顾着,莫大意走水,灯烛纸钱都要照看妥当。”
又有个婆子上前,禀道:“新人那边叫开了小厨房,清早我去瞧过,做的还算像样,提早跟三奶奶跟前的婆子打听好了,做的都是三奶奶惯吃的菜式。三爷不能吃辣,特意又加了几色清淡的。夫人那边也备着,三奶奶不论在哪边儿用膳都得宜。”
前些日子商量给三房的院子开设小厨房,祝琰就将蓼香厅这边的伙房停了。
她镇日各处料理,宋洹之又多数在衙门,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机会吃小厨房的东西。留了个婆子能治些简单的点心粥食能温个汤给驰哥儿也就够了。
院子里简省些活计和人手,她也能少操心几样事。
许氏进门后,三房那边就由他们小夫妻自己管着,又能多少帮衬她些,能比从前轻松不少。
吩咐了几件紧要事,祝琰把余下的琐碎事交给张嬷嬷拿主意,自己带着贴身侍婢往上院那边去。
乳娘抱着驰哥儿跟出来,用厚棉被裹着的小人儿张手就朝祝琰这边扑。
孩子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养的又白又胖,两颗眼睛好似水洗过的黑葡萄,澄净得不得了。
祝琰一瞧见他心便软成了一滩水,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自己抱着走了一路。
她隐隐觉着后腰有些酸痛。
起初还以为是昨晚,本就疲乏,还那样不加节制。
在上院站着跟族里的女眷寒暄几句,后背疼得针扎似的,过去从没试过这般。
许氏在闹哄哄的气氛中走进屋来,一向爽朗大方的姑娘,在众人一脸“过来人都明白”的笑容里羞得抬不起头。
祝琰的手被许氏紧紧攥着,新妇整个人依偎在她身侧,小声向她求救,“二嫂嫂快帮帮我……”
祝琰含笑替她挡住了几个婶娘,催促众人落座用茶。
侍婢拿来铺垫,摆在明堂正中。
祝琰牵着许氏的手,将她带到嘉武侯夫人跟前。
“给母亲敬茶吧。”祝琰温柔地拍拍许氏的背,后者乖觉地弯身跪下去,从侍婢手里接过茶盘。
昨日已经叩过首,今日却又不同些。
昨天的许氏是许家送进门的闺女。
今日的许氏已是宋家三房的少奶奶。
嘉武侯夫人眼角有些湿润,心里生出几分感慨。
这个女孩儿自小常在她跟前,在两家长辈的期许中长大,如今终于嫁入进来,同他们成为一家人。
她身后那个该领她进门,向她介绍亲眷的人,原本应是长房的葶宜。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死的死,散的散。
这满堂的喜庆热闹,他们终究是看不见了。
一双温热的手,落在她臂弯,侧过脸去,见是祝琰。
搀扶着她,用温柔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提醒她收拾心绪,接过新妇奉上的茶来……
嘉武侯夫人对祝琰笑了笑,眼底快要泛滥的水光退去,慈爱地笑着接过新妇的敬茶,她听见新妇又羞涩又欣喜地唤了声“母亲”。
“好孩子。”嘉武侯夫人微抬眼,韩嬷嬷立即奉上早已备好的见面礼,交放在许氏身后的侍婢手里。
侍人抱着铺垫来到下一个长辈跟前,祝琰弯身去扶许氏的时候,背上陡然剧痛起来,眼前跟着黑了一片,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重新站定。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新妇身上,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妥。
新妇行跪拜礼的时候,祝琰忙退后数步,借着吩咐事情的由头躲到了无人的角落。
她扶着柱子努力平复呼吸,好一会儿才觉着那抹剧烈的疼痛稍缓。
过往也有因他孟浪而被弄伤的时候,多是皮外小伤,或是失手攥得淤青,她皮肤娇细,又薄嫩,很容易留下唇齿捏揉的痕迹,往往两三日也便好了,从没试过这样痛法。
屋里爆出一阵哄笑,祝琰忙调整状态,深吸一口气转回头去。
原来是位长辈姨母打趣许氏,新妇被闹得红着脸抬不起头,觑见祝琰进来,忙可怜兮兮地以眼神向她求援,片刻又被女眷们团团围住。
人群之外,嘉武侯夫人身边的韩嬷嬷扶住了祝琰的手臂。
“夫人瞧您脸色不好,叫我过来问问。奶奶可是晚上着凉了?”
祝琰抬起脸来,正对上嘉武侯夫人投来的视线。
韩嬷嬷道:“这几日突然变天,冷得厉害,连侯爷那样强健的人也得了风寒,奶奶身娇体贵,还是要多注意着些,夫人吩咐了,待会儿宴上您别跟着招呼,留几个得用的大丫鬟照应就是,你回院子或在暖阁里头休息会子。”
祝琰摇摇头,笑道:“劳母亲费心,这样记挂着我。不妨事,多半是这些日子没睡好,待过了今日闲下来,多歇阵就好了。”
韩嬷嬷又关怀嘱咐了几句,告辞向嘉武侯夫人回话去了。
前院那头祭了祖,各自回客院更衣净手收拾整齐,片刻后内外院同时开正宴。
嘉武侯夫人又派人来催促几回,祝琰也觉得自己不大熬得住,便趁势从上院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