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巧的绣鞋踏在地毯上,极轻的脚步声。
她身边的人没跟进来,只她独一个走进了他的世界。
宋洹之坐在案前没抬头,默了一阵,待她凑近了,方捏捏眉心,道:“来了?”
平时她不常到前院来寻他,偶然过来两回,他总是很高兴,早早就过来迎着。
今儿瞧他脸色阴沉坐在那儿,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模样,就知道方才在宋泽之面前,他一定发过脾气。
此刻屋里那压抑的气息还没散,一盏茶孤零零摆在桌角,周边有淋漓的水滴。
这是——拍桌子了?茶盏盖都震飞掉了。
这段时日家里忙,要为书晴书意送嫁做准备。祝琰有些冷待了他,今儿他休沐,特地带了几样点心过来,知道他早起没用膳食,离午饭还有好一阵功夫呢。
“泽之也是个大人了,成了婚,快要做人父亲了。”祝琰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向外拿,摆在他书案对面的炕桌上,“你骂人也要注意影响,给底下人听着,泽之怎么做人呢?”
身后传来清晰的体温,隔衣贴在她背后,一双大手从后围拢来,将她腰身箍紧。
“我也没说什么。”他将下巴抵在她肩头,眯眼瞧她整理着案几。
“不是二奶奶你交代的,要时时提点、教导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善待他的妻儿。如今我依言从命,二奶奶倒又来问我的罪。”
祝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勾着他的指尖将他拖到炕边坐下。
她站在他面前,视线与他持平,弯身捧住他的脸,“你啊,对弟弟妹妹们都没什么耐心,一说话就冷着脸,就算没骂人,那模样也很叫人害怕的。”
刚要松开落在他脸颊上的手,被轻轻攥在一只大掌中,他拉近她轻声问,“那你怕我吗?”
高挺的鼻梁低在她额上,一枚轻轻的吻落在眉心。
祝琰顺势跌坐进他怀里,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把精心描画过的樱唇送了上去。
冷凝的气息变得温和了,屋子里弥散着逐渐烘人的炽意。
宋洹之将人按在炕角,领口的琵琶扣一颗两颗散了开,男人毛茸茸的脑袋在衣襟前蹭着,灼热的呼吸烫人,留在雪白的颈边。
宋洹之想到初成婚的自己,兄长日日提耳面命,教他好生善待新妇。
教他哄她疼她,教他出行要记得给她带礼物,教他带她出门散心,教他学着为她花心思,教他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对泽之,他确实严厉了些,方才有些话说得不留情面,还叫人时时盯着他不许他行差踏错。
跟兄长比起来,他这个哥哥当得很失败。
幸好有祝琰,能替他留意着家里人,时时劝着他收敛脾气。
他有时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注定,是要娶一个向她这样的人做妻子的。
她柔软又刚毅,亲切又坚强,细心又果决。
还有什么人能比她做的更好?
还有什么人比她更值得他喜欢?
祝琰用了好大力气才哄得他停手,坐在炕边与他拉远些距离,嗔怪地白他一眼,在旁拢着被弄乱的头发和领口。
他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夫妻之间亲亲爱爱再寻常不过。
他希望宋泽之能早点明白,如何珍惜身边的人。
不要像他一样,走了许多弯路,给她带去了那么多的伤,在险些再也挽回不了的时候,才明白要怎么去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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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没有再提过要给宋泽之纳妾的话。
祝琰转头扑在两个姑娘的婚事上。
置办嫁妆,裁新衣裳,做房里的绣活,忙碌着驰哥儿,照应老太太,关怀许氏的胎。
她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时光流转得飞快。
这年冬天,许氏生了一对双生女儿,取名芫芫、芊芊。
跟着到了腊月初六,是书晴出嫁的日子。
虽然只是嫁去了城东,不是去什么山高水远的地方,杜姨娘仍是哭成了泪人,肿着眼睛躲在房里不敢见人。
送走书晴后,院子里仿佛比从前空旷了不少。
虽有新降生的小姑娘们为家中添彩,但月份太小,寒冬腊月又不敢抱着她们出门,嘉武侯夫人的院子里,时常叫人觉着冷清。
书意的日子定在年后三月中旬,似乎受书晴出嫁影响,喜庆的气氛中,反而多了丝丝伤感。
书意往嘉武侯夫人处和老夫人的院子里跑得更勤了,将来出了嫁,虽能时时回来,却远不是现在这般方便无束。
双胞胎的洗三礼祝瑜有事没能来,待百天这日,趁着往各家送年礼,特地来瞧过一回。
两个小姑娘有些瘦小,许氏生产那天遭了大罪,险些难产生不出来。宋泽之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到得半途硬生生闯了进去,在许氏产床前边哭边打自己嘴巴,“都怪我,是我混账,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再也不拿那些混账话来挤兑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将来你想怎么待我都成,你起来打我骂我,我保管不回一句嘴,从此后我这条命就握在你手里,是生是死全由你定,宝鸾,我后悔,我好后悔,你快好好地,好起来吧,算我求你成不成?算我求求你了……”
当着人前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过后难免就成了大伙儿打趣的谈资。宋泽之倒像是脾气当真改了,笑嘻嘻听着也不回嘴。
历经过生产这道生死关,险些失去了心爱的人,祝琰猜想,他多半是真正学懂了珍惜。
祝瑜往上院跟嘉武侯夫人请了安,寒暄一阵就随祝琰回了蓼香汀。
“你家里接连办喜事,你忙着,想你不得闲,好些日子没能来跟你说说话。”
祝琰瞧长姐两腮微凹,似清瘦了许多,“年后瑟姐儿入宫,你要忙得事也不少,宫里头繁文缛节又多得很,我猜想着,你定也不清闲,因此也没下帖子邀你过来。”
祝瑜叹了口气,“娘娘入宫,繁文缛节的事都是礼部在承办,我倒不用跟着添烦。这阵子身子不爽利,从入冬就患了风寒症,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肯好。你家里又是孩子,又是老人家,我怎么好来打搅?”
听说她病了,祝琰便有些担心,探手抓住她的指尖,果然冰凉凉的,“严重么?如今可都好了?”
祝瑜笑着推了推她,“早好了,不必挂心,我命格硬的很,一场风寒又能拿我怎么样?我瞧着你倒是丰腴些,这些日子这么忙,气色倒也不错。前阵子母亲还念叨着,说要喊你回去叙叙话,我给拦住了没叫她来打扰你。”
去年春天祝瑶回京完婚,祝夫人夫妇也跟着回了京城。
三不五时就喊祝瑜祝琰过去,不是催着快些生养多几个孩子,便是教他们如何如何笼络丈夫和婆母的心,攥牢管家的权力。
祝夫人还是那个祝夫人,性子半点没变,便是父亲也拿她没法子。
好在姐妹俩都是有主意的,当面只好声应和着,回过头该怎么做仍怎么做。
祝夫人气得骂人,却拿她们没法子。
如今祝琰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当家理事这么多年,有些话听个音就能听出隐情,寻常事根本瞒她不过。
就比如眼前的祝瑜。
这样消瘦,这样精力不济,这样强颜欢笑。
一定有事发生。
祝瑜不肯说,祝琰便也不多问,何必惹她再难过伤心一场?
她有她自己了解内勤的渠道。
没两日,祝琰就打听到了。
乔翊安前阵子奉旨去南边巡盐道,那边的官员们进献了一位美人。
过往乔翊安见过的绝色佳人不知凡几,他在外素日分流,却不会轻易将人带回后院。兴许这美人实在特别,他竟破例许了她一个妾位。
祝瑜一向懒得理会他那些风流账,这回却几番被美人挑衅,便狠狠发作了一回。
“多半是为这件事,有些龃龉。乔大奶奶几日没跟乔世子说过话了。”
第105章 祝瑜……
祝瑜和乔翊安之间一直有些嫌隙,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消解。
长久在一处说话,祝琰也渐渐拼凑出二人之间较为完整的从前。
当年乔翊安名头在外,门第高贵,为人倜傥,不少人家盯着他身边的那个位置,想替自家适婚的闺女筹谋。
乔夫人养了个精明俊雅的儿子,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又为了儿子膝下的一子一女着想,只盼寻个有才貌性情好,最好家世也相当的千金闺秀,祝家这样的门第,从来就不曾在她的考量范围。
当时乔夫人自己有那么几个中意的人选,几番推着乔翊安去相看,他却总是躲在外头不回家,不愿与家里商议续弦之事。乔夫人知道自己儿子的心,虽他镇日在外浪荡风流,但不是个不懂感情的人,他与亡妻虽算不上多么相爱,但成婚多年,情谊是在的,亡妻又是因着有孕劳神伤了根本,以至于难产丧命。他定时觉着,亡妻是因他而死,故而心中有愧,久久不愿他人再占她空出来的位置。
可他们这样的门第人家,岂能没有主母坐镇?乔翊安才二十八九,难道就这么一辈子在外浪荡着?总归家里有个妻房处置内务,这样像样的啊。
怀着这样的念头,乔夫人费心替儿子留意着周围适婚年龄的闺秀。模样不能差,乔翊安是个眼光非常高品味也非常挑剔的人。最要紧得性子温顺,听从婆母调理,能悉心抚养乔翊安的子女……
将所识得的闺秀们一盘算,这样的人选竟并不多。乔夫人百般琢磨,总觉得对方有些不能忍受的缺点。
谁承想就在她为此事头疼的时候,京里传了个关于自家儿子的流言出来。
说是春宴上头,乔翊安错进了祝家千金的毡帐,坏了对方名节。
听闻“祝家”两个字,乔夫人怔了好一阵都没想起来高门贵勋里面哪家姓祝,或是有姓祝的亲戚。
乔翊安不回家交代,只得她费力出去打听。等打听消息的人回来复述后,乔夫人差的气的晕过去。
她久在内宅,一向手段利害,论精明算计,也是个中翘楚。
只将来龙去脉一盘算,就知道自家儿子这是被“栽赃”了。
祝家曾经短暂地风光过一阵,但祝至安运气不好,在最有可能更进一步的时候出了岔子,先太子南巡回京的路上因伤薨逝,随行的官员尽受贬斥。只是他没有旁人那样的门路背景,便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可能走近权利中心圈去。
且祝夫人在外的风评很“一般”,长着张娇滴滴明艳非常的脸,做事说话却透着股小家子气,有些贵夫人一开始也乐于接纳这个新进京的官夫人,却在接触几次之后心照不宣的渐渐拉开了距离。
乔夫人承认自己一向是势利且现实的,她们这样的人,但凡心软仁慈、优柔寡断一点,就会被人扒皮拆骨连渣都不剩。
祝家简直是疯了,算计什么人不好,竟敢算计到她儿子的头上来。
只是还没等乔夫人出面去堵祝家的嘴,乔翊安就回来温笑着跟她说自己决定要娶祝氏为妻。
乔夫人张口结舌,震惊地望着他,半晌才失声问,“究竟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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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家使用的手段并不高明,几个内宅夫人凑在一起合计了两天,就把祝瑜连哄带骗地送到了别人家的春宴上。
从那天回头来,祝瑜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人。虽然年幼单纯,但她并不蠢,她很清楚她和那个人会被传成什么模样。
更让她难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她最亲的人。
她不知道该怪命运不公,还是怪母亲目光短浅。对方那样的权势,岂会肯吃这样的哑巴亏?
只怕最后筹谋不成,反把她这辈子的清誉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