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耐着止不住的颤抖,别过头去想把泪水藏起。
她从不是个软弱的人。
幼时因是女孩而被父母嫌弃冷落的时候她没有哭。
一个人跌跌撞撞的长大她没有哭。
因不愿抄写女戒而被先生责罚的时候,因为街头受欺的乞儿出头被恶霸捉弄的时候,被亲人设计陷害脏了名声的时候,被乔夫人刁难的时候,被乔翊安刻意折辱的时候,被误解被轻慢被欺哄被辜负,无数难堪痛楚捱不住的时候。
她不曾哭,亦不曾对任何人解释和倾诉。
她一个人在扭曲的境地里长成一株无坚不摧、枝繁叶茂的大树。
此时却为这样一声低叹,一点怜惜,而几乎崩成碎片。
那些她独自背着人一遍遍黏合起来的伤口,仿佛被一只轻柔的手指撕开。
坚硬的外壳是糊弄人的伪装。
只在这一刻,方瞧得见,伪装之下血流不止,纵横交错的伤口和血肉。
一如那个雨天,她发觉即便被辜负了无数次,受伤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在旁人身上寻到当年乔翊安曾带来过的那丝悸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心死了,还是早被耗尽了感情。
烛火摇曳着,在墙上帐内映下流动的光影。
她闭着眼,听见祝琰轻声地说:
“便是什么都做不了,至少我还能陪着你。”
“姐姐再也不会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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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后祝琰时不时就会找机会探望祝瑜,陪她说说话。
她仍是照常忙碌理事,照常主持两个月后宁毅伯的冥寿,照常在宁毅伯夫人跟前尽孝,替家里姑子小叔们操持吃穿住行。
七月末,宁毅伯丧满百日过后,乔翊安被调往宁县秘密查办一件要案。
祝瑜的日子照常过,那美貌侍妾也不曾再来惹她烦嫌,只在自己院子里安安静静休养着。祝琰每每经过乔家那道院墙,不知为何总会生出几分不安之感。
仿佛多日压抑着的阴云,正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前所未有的风暴。
乔家正是烈火烹油、钟铭鼎沸之时,祝琰不知自己心内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宋洹之宽慰着她,在盛夏湿漉漉雾蒙蒙的浴房内,将薄如蝉翼的轻丝披于她肩头,手掌自她后背、腿弯穿过,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里室。
“夫妻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乔翊安和长姐一同携手历经这么多年岁月,不仅仅是琴瑟和鸣的夫妇,更是相互扶持相互依从的友人。乔翊安虽嘴上一向没什么正经的话,对长姐,到底是不一样的。”
祝琰被放落在床边,掩着薄纱朝内滚进铺在绣床上的玉石席子。宋洹之从旁抱了张毯子过来,轻声道:“别贪凉,仔细回头小日子来了,又喊疼得厉害。”
祝琰枕在玉簟上,颦眉抬眼看向宋洹之,“姐夫对姐姐不同,不过是给她个正妻的名分,要她老老实实在内宅里头为他操持那一大家。可轻怜蜜爱,温言软语,枕席陪伴,却都分给了旁的人。依着这般,这正头妻子又占得了什么便宜?”
祝琰会心疼祝瑜,也是人之常情,女子更明白身为女子的难处苦楚,宋洹之是个男人,虽不赞成乔翊安的行事风格,但在这闺房私事上,亦不好置喙太多。
他解了帘钩,慢条斯理褪开潮湿的袍服,回首吹灭灯烛,在突兀的黑暗中柔声道:“乔翊安这回去宁县,是为解决郢王旧部。——”
祝琰轻讶了声,摸索着将手放入他掌中,“大姐夫他?”乔翊安是个文秀之人,从前跟着行军打仗,不过是以襄左的名义去混功名,这回这样的大事秘密派他去办,祝琰猜测多半又同上回一样?
宋洹之点了点头,“嗯,你猜的不错,前几日我在御书房,已看见拟好的旨意。”
“大姐夫又要升?”
家里出了个皇后,到底与从前不同,宁毅伯百日后,朝廷迟迟未下旨令乔翊安承袭爵位,难道就在等这个?
“这是谁的意思?太后娘娘,还是……?”
祝琰脑海中浮现出赵成那张白皙淡然的脸,稚气未脱,又风骨不俗。
第110章 预兆
赵成登位后,依靠一众文武大臣辅佐,大半年里,已渐渐熟悉了理事的流程。只是到底年幼,根基尚浅,见识有限。
他本就是个少年老成之人,又素来谨慎谦逊,虽做了这江山主人,从未妄自尊大,越过内阁和太皇太后自行拿主意。
不论是婚事还是旁的,一概有长辈和大臣们替他筹谋。
而其中最受器重,跃升最快的,自是乔家无疑。
没多久,宫中便下了旨意。
乔翊安晋爵为一等襄国公,其子乔钰为世子。
随圣旨同时而来的,还有祝瑜的一等公夫人绶印。
宾客盈门,挤满了前厅。
热热闹闹的说笑声久违地响彻公府,乔翊安时年刚过三十五岁,已是当朝最尊贵无匹的外姓臣。无数洋溢着媚笑的脸围拥在祝瑜身边,她身穿正红阔袖宫绉纱礼服,危坐于正中榻上。
老一辈的英雄陆续谢幕,新一代的掌家人走入权力中央。
祝琰被推坐到长姐身边,祝氏女子才人人不齿的小户之女一跃为臣工内眷中最不可轻忽的存在。
昔年那些不堪的流言在歌功颂德和谄媚逢迎中被短暂忘却,热闹的人群里那一张张笑脸陌生如斯,真正与她们情谊甚笃的又有几人?
背地里都说祝瑜做了国公夫人后威严越发深重。婆母病卧内堂,她终于成为乔家宅院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可她笑不出。
位置爬的越高,便越引人注目,身上的枷锁也就束得越发紧。
她从此成为一个被摆在人前用来称颂的吉祥物。
她的话越来越少,做事的手段也越来越狠辣利落。
自打宁毅伯去后,乔老夫人的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敕封的圣旨下到乔家那日,还勉强能被搀扶起来起身见客,没多久又重新躺回了病榻。病中的人,脾气难免更暴躁些,以往有祝瑜带着仆婢们端茶递水贴身侍疾,低眉顺目骂不还口,倒还能抚慰一二。如今乔翊安掌家,祝瑜成了国公夫人,每日里皇亲贵族往来不绝,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便是每日都来探望两回,也不过是明面敷衍走个过场。
前些日子得闻乔翊安东院安置的妇人有了身孕,乔老夫人为此精神大振,特把祝瑜唤来敲打。
“你嫁入门至今,唯养下琴姐儿一个,翊安正值盛年,膝下只有一个钰哥儿,乔家子孙单薄若此,自是你为妻失职之过。如今那云氏难得有孕,助你为乔家添喜添福,你当心存感念,好生照料……”
雕花窗格透进晚霞,曛曛荡荡,祝瑜嘴角带了抹轻嘲:“天下最安定之处,莫过于老夫人身边,有您护佑在畔,定无人敢对云氏母子造次。依愚妾之见,莫如便将云氏母子移来老夫人院前,一来方便老夫人随时过问其孕情,二来也方便公爷一道探望。”
乔翊安身居高位,在家的时候越发少了,老夫人平日想要见他一面也颇不容易,虽每时回来必往上院请安,往往也只稍坐片刻便因事忙去了。
自打老伯爷过身后,老夫人越发觉着凄清,倒是日日盼着儿子能常伴左右,听祝瑜如此讲,几乎给她说动了心思,可转念回味,忽地发觉这话里暗含的嘲弄之意。
什么叫“一道探望”?她是后宅尊长,那云氏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纵是怀有骨肉因此娇贵了些,也还轮不到住她的院子得她亲自照慰。祝瑜这话说得恁地恶毒下流!
老夫人手持黑檀拄仗重重捶地,喝道:“怎地,你是不耐烦料理?”
祝瑜轻哂:“是不敢料理。老太太早言,公爷子嗣单薄为我之过,我乃不祥之人,如何敢沾染云氏母子,但有个些微差错,只怕万死不足抵罪。后宅仆妇众多,更有不少老太太信得过的老人儿,时时看护照料,帮忙打点,又何须他人多事?但要账上库里支用个花费药材,我又何敢阻拦设难?老太太只消宽心便是。”
说罢,祝瑜自顾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织金裙摆,“老太太没旁的吩咐,儿媳便告退了。”
仆妇们含笑簇拥着祝瑜,替她朝老夫人解释:“待会儿文昌郡主一行要来探望琴姐儿,咱们夫人得加紧着去瞧宴厅打点得如何呢,老夫人勿怪。……再有云姨娘那儿,咱们夫人就是嘴上说不沾,还能真正撂手不管么?偌大个内院,夫人且料理得勤勉着呢。”
若在以往,老夫人话未说完,祝瑜是绝不敢走的,眼前这些个仆妇也绝不敢在老夫人跟前大喘半声,如今却是人人抬举着祝瑜,不再将她这个老夫人的威严放在眼里了。老夫人一时被激得剧烈咳嗽起来,连咒骂的话也连不成句。
“放肆,放肆!她简直——简直是反了天了!”
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发出慑人的声响。屋子里侍婢们噤若寒蝉,适才随祝瑜而来又被祝瑜带走的那片热闹的暖意再也不见,唯余轻摆的帘栊微泄屋外的春风。
冬去春来,料峭的风抚开桃树枝头第一抹嫩芽。
弛哥儿从院外飞快奔出来,一路笑着叫着,用力扑到身着公服的父亲怀里。
宋洹之稳稳将他接住,捧在手里朝半空抛了两抛,惊得嬷嬷们高声嚷叫“使不得”。
弛哥儿大笑了两声,宋洹之揉揉他的脑袋,将他放回到地面,轻声问:“娘亲呢?”
弛哥儿攀着他腰上的玉带不肯放手,“娘去瞧三婶婶,梦月姑姑陪着的。”
他还记得宋洹之临行前交代给他的嘱托,“你娘是女子,娇弱得很,需得有人时时护着伴着,爹爹不在家中,你要多陪伴着她,莫叫她一个人惊慌害怕……”
若非他自己要去跟着先生学念书,否则他定也会陪着娘亲去的。
宋洹之眼神柔和,抬手又拢了拢稚儿的头发。
他奉旨出京办差,走了半个多月才回来,才在宫里述职毕,便匆匆回内院来。
他牵着弛哥儿的手,一大一小跨步走进里屋。仆从们抬来沐浴的热水,弛哥儿被嬷嬷带去东屋吃点心。宋洹之站在屏后将身上厚重的官服解落下来。
祝琰那边也得了信,宝鸾再三催促她赶紧回院瞧瞧,“我这边不打紧,都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吃副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
自打生产后,宝鸾身子骨就明显不及从前,太医来瞧过两回,说是难产落下的病根。生产关头,鬼门关上走一遭还不算,留下诸多隐忍不能提及的病症,唯做人母亲的独尝苦楚。
宝鸾嫁进门来不过二年,昔年活波可人的姑娘,如今渐渐褪去旧青涩,在华衣云鬓里生出成□□人的娴仪来。
祝琰总还能忆起,她当年要求延迟婚期时,脸上倔强不甘的表情。
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不快,最终仍是妥协于爱。
祝琰替她掖掖被角,轻声宽慰:“你还这样年轻,好生将养,总会好起来的。”
宝鸾点点头,再推了推她的手,“你再莫耽搁了,二哥好不容易回来,赶紧瞧瞧去吧。”
祝琰再三叮嘱仆妇们小心侍药,方才依言去了。
宋洹之洗漱过后便带着弛哥儿去了上院,每日正午这餐,祝琰总是陪着嘉武侯夫人一块儿用的。
帘子掀开,那双淬亮的眼睛就从屋内望了过来。
祝琰不知怎的却不敢与他对视,微垂了脸,耳尖上一寸一寸漫上红云。
嘉武侯夫人搂着弛哥儿朝她招手,“你三妹妹怎样了?”
她与宝鸾之间情笃,平时常常不称妯娌,倒似姊妹,嘉武侯夫人也由着她们在家里胡乱称呼,一家人能亲亲热热在一处,是好事。嘉武侯夫人并非那种动辄看不惯小辈玩闹的守旧人。
祝琰脸色略沉,当着宋洹之的面不好多说宝鸾的私隐,只囫囵答道:“周太医开的那副药照常吃着,过阵子天暖了,兴许便好些。没甚大碍,母亲也不必太忧心了。”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见侍婢婆子们已将饭食张罗妥当,便打起精神招呼他们夫妇陪自己用膳。
膳后弛哥儿在暖阁里午歇,宋洹之随在祝琰身后陪她一道回蓼香汀去。
正午的阳光很暖,将前几日的寒凉一扫而空。她身上烟紫色的裙子在光下一闪一闪耀着亮星。
雪歌等乖觉的退得远了,宋洹之挽袖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将纤细微凉的指尖一点点拢入掌心,缓缓攥紧。
“差事都还顺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