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琰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话。适才在饭厅里烘上耳尖的热意重新漫了上来,她觉着脸颊也在发烫。
他们总处在大大小小的分别中。
有时是三五日,有时是一二月。
有时,是晨曦到日暮的离别。
她站在院墙这端,一次次目送他离去。
宋洹之“嗯”了声,想到方才饭厅里没详述的话题,“泽之知道弟妹的病么?可有知会他回来瞧瞧?”
祝琰缓声答:“周太医便是泽之请的,今儿刚巧沈伯伯家里有喜事,不得已才出门应酬。三弟妹也不愿他每回都大惊小怪的伴着。”
怕宋洹之追问,便又道:“是不甚打紧的毛病,只是难去病根。”
妇人家总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痛楚和难题,说与男人知道,也并不能感同身受。
祝琰想起一事来,低声问他,“乔姐夫那位……云姨娘,听说是有了?”
许多日没见祝瑜,就连这样的消息,也是从外人口中听回来的,祝琰难免为长姐担心。
第111章 合房
祝琰和长姐有一阵子没见了,乔家每日宾客迎门,大小宴会不断。又有各家轮流做东宴请乔家人,就盼着能攀上些许关系。
琴姐儿自打入冬就染了风寒,吃药褪了疾症,咳嗽却久不见止,不少人家借机帮忙寻偏方抓药,三不五时来探望一回,祝瑜又要操持宅子里的事,又要分神出来应对。
这个时候祝琰不便上门去叨扰,只将新得的一些药材叫人送去给琴姐儿,也派人上门去问候过乔老夫人的病。
自从云氏进门后,祝瑜和乔翊安之间的关系便一直没有缓和,乔翊安始终不明白,为何旁的姨娘祝瑜能容,偏偏云氏就不可以。
两人持续拉锯着,见面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商议家事也多经下人代传,便是不得不亲自交代的重要事项,也寥寥几句说完便不再言其他。
偶有那么一两回,乔翊安借醉回过院子,就在从人们以为夫妇二人终于能重归于好的时候,又见他阴寒着面容从屋内冲出来。
乔翊安哄女人一向是好手,祝瑜也是个聪慧人,自明白过长久日子需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理。可谁也说不清,这回怎么就不行呢?
分明日子是越来越红火了,乔翊安权倾朝野,乔氏女做了皇后,放眼京都,谁人不艳羡祝瑜好命,谁人不眼气她一朝飞天?
可祝瑜为何就是不肯退让这一回呢?
乔翊安在宋洹之面前忍着没好意思抱怨,若在以往,哪需得妻妹帮嘴说和?他自己稍低低头说些软话也便把人哄好了。
如今这样的身份,说话行事不比从前自在,凡事要思量皇宫里娘娘的脸面,他这个年纪,夫妻之间争风吃醋闹别扭传出来,总不是美事。自打瑟姐儿入宫,他连花楼都不怎么去了。
宋洹之是个寡言之人,要他为这种事主动劝慰也是千难万难,左不过是陪着沉默的多饮两盏酒罢了。
如今祝琰问起来,他方将知道的细节说了,“……那妾侍有不足之症,受不住避胎催产的药,有了也只得留将下来。”
提及妇人私隐,宋洹之面色有些尴尬,不大自然地轻咳一声,转过脸道:“过些日子待没那么忙,你约着姨姐来家散散心,宽慰一二,好过她独个儿多思多想。”
对乔翊安的风流放纵,宋洹之一向是不赞成的,他不否认乔翊安笼络人心广结知交的手段十分高明,但于君子修身立德之道总是不合宜的。他同乔翊安这种生来就在锦绣堆中的人走的是不同路子,他爱惜声名,重视家誉,也并不为声色犬马所吸引。
思及此,不由侧过面容望向身边的妇人。
——他自也不忍她如祝瑜那样的伤心。
纵是世上女子有千般万般美好,可他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
身边有这样一个知情识趣又婉约端庄的妻子,还有什么旁的可奢望的呢?
隆兴五年早春。
已册封多年的皇后乔氏移居凤和宫。
在大红锦帐和纷繁夜明珠的点缀下,迎来她与少帝赵成的初次合房。
前年冬天小皇后便已及笄,但钦天监算出来近年没有吉日,唯有隆兴五年二月打头这天合卺,才宜于皇嗣绵延。
也是从一年多前的那个冬天起,乔皇后心里埋下了一个小秘密。
及笄礼前几日,她就发觉赵成一反常态的烦躁不堪。平时不肯离手的奏折横七竖八落在地上,在御书房案下堆叠成山。他食欲不振,一连几日的御膳都是原样被端出勤政殿,就连她亲自送来的汤水也只是做做样子抿了一小口就放在一边。
她虽年纪轻,却也敏感聪慧。一向不露喜怒少年老成的帝王有烦心事,且不愿意直言对她讲。
已册封的皇后没有对外公开大办及笄礼,只照着宫例由礼部操持了千秋节。内外命妇齐聚华亭向她祝寿,她在人群里亲手扶起襄国公夫人祝氏,并格外开恩赐她坐于自己凤榻下首。
小时候的瑟姐儿是很黏祝瑜的,亲娘过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正是需要母亲关怀的时候,祝瑜填补了那块空白,给了她和弟弟一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可她入宫太早了,过早的见识到这世上等级最为森严、规矩最为严苛的一面。过早的辞别家中最疼爱她的父亲和继母,祖母和姑姑们,一个人踏上这条金光闪闪却高处不胜寒的路。
隔着君臣之别,血脉之渊,她对祝瑜再难有幼年时的亲昵之感。她心里那些不安和困惑,猜忌与怀疑,也再无法对人言。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就在千秋节后不久的某天,赵成在召见过钦天监监正过后,一连几日的烦躁不安仿佛一瞬间被抹平了。
接着就传出近年没有吉日不利皇嗣绵延的风声。
就连日日催促帝后尽快合房的太皇太后也只得怏怏地叹声“可惜”。
赵成脚步轻快的略过御花园朱亭,好脾气地陪她下了一局棋,还宽慰她若是烦闷尽可传她母亲和姨母进宫来陪伴。
赵成的烦恼消减了,乔氏却成为了另一个烦恼的人。
这心思一藏就是年余,直至这晚。
少帝修长匀称的手轻轻落在她叠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她整个人都紧张地在打颤。
心里却有块沉重的大石,无声的落了地。
她听见自己轻舒了一口气。
仿佛那个背了许久的沉重包袱,终于可以拿去。
赵成动作很慢,轻轻抬起她秀气的下巴。
夜明珠的光映得她容色绝艳无双。
乔家的女儿颜色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出众。
他端详着她的眉眼鼻唇,幽黑的眸子如沉潭,叫人难以望穿情绪。
他看起来很从容,坦荡,温柔。
垂下的眼睫遮住无人知晓的失落。
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
知道自己,想从结发妻子的眼角眉梢,瞧出何样肖像的影子。
也知道,这不过是最最荒唐可笑见不得光的私心。
他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发。
“安置吧,梓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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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庶子的周岁礼办的很热闹。
门廊前站满了来贺喜的人。
云氏身份低微不能见客,落座在小院阔窗前,却也听遍了道喜的贺词。
生产时虽遭了大难险些一尸两命,好在天佑吉人,她总算平安生下了乔家的后嗣。
此刻那个姓祝的女人,正怀抱着她九死一生产下来的孩子,接受世家太太小姐们的贺礼。
云氏不是不羡慕的,她虽出身不算顶好,却也是江南大族的女孩儿。生了这样出尘脱凡的样貌,习得一身的本事,却只得给人做妾。生养了孩儿要寄在主母名下,连随意亲近都不被允准。
她从没见过那个女人笑的样子,哪怕是在家主乔翊安面前。
总是冷着一张脸,仿佛世人都欠了她一般。张口总是说些噎死人的话,就连国公爷跟老夫人的情面也不给。
可就是这样一个死板无趣的女人,占了乔家夫人的正位。占了乔翊安的整颗心。
聪慧如她,又岂会瞧不懂男人?
他的情绪一直被那个女人牵引着,因她的喜怒而转阴化晴。
这两年他看起来肆意畅快,无忧无虞,可她就是知道,他真正高兴的时候实在不多。
若所料不错,只怕今晚有人又要大醉一场了吧?
她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那样不知足。
第112章 事发
如若换做是她,可以亲自抱着孩儿,站在那个男人身边,含笑接受京都贵人们的道贺,那该是件多么荣耀多么令人欢欣的事啊。
可她连被孩儿唤一声亲娘都不能够。
她觉得祝瑜未免太贪心太贪心了。
人世间的悲欢本就不尽相同。
曾经的祝瑜也曾有过如云氏一般的小女儿想法。
如果能离开那个没人在意她的家就好了。
如果能遇见个世上最温柔俊俏的郎君就好了。
如果有凌于人上的权势再不必看任何人眼色就好了。
如果……能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就好了……
随着一个一个的美梦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她却发觉原来这一切,都并不能填补心内的裂缝。
祝瑜在人群中多次捕捉到祝琰朝她投来的目光,她知道二妹担心她的情绪,怕她沉浸在失意当中一蹶不振。
她将手中玉雪可爱的婴孩递给身后的乳娘,牵着祝琰的手转去内室更衣。
帘帐放下来,祝琰嗅见她袖间隐约清新的香气。
“姐姐换熏香了吗?这个味道不常见,闻着淡雅怡人,叫什么名儿。”祝琰找了个轻松的话题,避开可能会触痛她的伤心事。
祝瑜朝她笑了笑,卷起袖角露出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