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间戴了对一指粗细的镂金镯子,内掩香丸,随着动作香丸在镯隙中肆意流走。
“还没取名儿,是我跟琴姐儿的女红师父学着制的。当真好吗?我自己倒是很喜欢。”
祝琰按住她的腕,点了点头,“是很好。可姐姐这样忙碌,又何时得空学制香了呢?”
祝瑜朝外间影影绰绰的方向瞟了眼,“妇人间走动,斗茶,看花,总要有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从前我跟着旁人的喜好走,如今我喜欢什么,就有人替我安排什么,我又何必拘着自己性子找罪受,自然怎么欢喜怎么来。不止制香,我还跟薛家二奶奶学着调膏脂呢。如今尚未学成,还不能给你瞧,待我学成了,调的第一盒子膏脂,就叫人给你送过去用。”
她脸上难得露出笑,眼角浅淡的波纹里是祝琰久未见的生气和坦然。
她觉得祝瑜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一时却又分辨不清明。
只要她不继续沉溺在夫妻龃龉里破罐子破摔的过日子,能捡拾些她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来做也是极好的。
人只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
祝瑜绝口不提家事,更是许久不谈她与乔翊安,她献宝似的给妹妹介绍这些日子鼓捣出来的东西,兴致勃勃的说起自己一个又一个新的爱好。
祝琰稍稍安下心来,恰下人进来问治宴的事,她就顺势告辞退了出来。
当夜下了一场雨,雷声远远的渗过来,一道闪电在窗棂前劈开。
沉睡的祝琰猛然从梦中醒转过来。
她突然想到,为什么今天的祝瑜不一样了。
祝瑜彻彻底底放下了乔翊安,也放下了襄国公夫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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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天像被粗暴地撕了道口子。
无数的雨点又急又重地砸在地面上。
乔家灯火通明,子时早过,内外院中却无一人能够安睡。
乔老夫人手里提着拐杖,面色阴沉地坐在炕席上。
雨点砸击着台阶,溅落在地上的水珠跳豆子一般弹起,远看像白白的浪花。
无数人在院内外来回走动着,婴儿的哭声穿透大雨刺入耳膜。
几个婆子进来回话,在廊下收起伞,掸掉身上的水珠,每个人都狼狈地湿透了衣裳下摆,几个跑腿的粗使婆子更像是从手里捞出来的,一路走来,浑身早就湿透。
老夫人阴沉的目光朝帘外看来。她的贴身嬷嬷拢了拢额前湿发进来回话,“回老夫人,彭氏她招了……”
老夫人冷着脸,眼睛紧紧盯在嬷嬷脸上,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继续说。”
嬷嬷应了声是,眸光却有些闪烁,颤颤巍巍朝老夫人身侧的人瞟了眼。“是、是夫人……”
“贱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夫人重重拍了下几案,侧过脸望向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乔翊安。
“翊安,你倒是说句话,事到如今,仍要纵由着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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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西厢,祝瑜穿戴整齐,坐在床畔伸手描摹着琴姐儿沉睡的脸。
乔翊安遗传给了琴姐儿出色的好相貌。最精致的顶数那只鼻子,起伏如山峦的鼻梁,走势流畅优美,秀气挺拔,大小适中。
但乔翊安其人,最出彩的其实是眼睛。
天生风流桃花眼,眼尾微勾,看着人时,总叫人误以为那眸子里尽是真挚的柔情。
外头已经闹了好一阵,幸好琴姐儿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有被惊醒。
小几上还余下半碗没喝完的药,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她怕用量多了,伤了孩子稚嫩的身骨。
这样就很好。
让这无辜的孩子好好的睡一晚吧。
她今晚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就这样一直守在琴姐身边儿,陪伴着女儿。
她的院子空着,也正方便那些人搜找东西。
今天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乔翊安也知晓的吧?
乔家新孩儿的周岁宴。
众目睽睽下婴孩呕吐不止,忙忙请了太医。
忍到送走宾客后,老夫人即刻命人开始彻查。
这个时候,正当是审问过后,厨上的人招供出她身边的杜鹃。再进一步,就能查到她叫人藏起还没来得及送出府销毁的东西。
美人云氏应是楚楚可怜,哭哭啼啼,抱着幼儿跪求公爷和老太太做主。
乔翊安真沉得住气,竟然这个时候还没有闯进来兴师问罪。
倒是老夫人一如既往的急脾气,听外头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应当是她身边那些年长的嬷嬷们到了。
祝瑜站起身来,替女儿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雨仍在下,那几个来拿人的嬷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过去很多年来,她们凭着老夫人的信赖,在府里耀武扬威,就连她这个世子夫人,也不被她们瞧在眼里。
如今到底不一样,她掌家几年,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老夫人病弱了,也式微了。她们就跟着开始敬畏起她来。
此刻她们模糊的五官隐在雨帘背后,说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像是努力扮演着对国公夫人的恭敬,却在语调里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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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推开,祝瑜徐徐走了进来。
乔翊安没有抬眼,手持茶盏沉默地坐在一片阴暗的影子里。
乔老夫人抬起头,望向从容不迫缓缓朝她施礼的祝瑜。
乔老夫人还记得那一年,初次瞧见眼前这妇人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身量没有现在高挑,品味也不及现在好,打扮得有些俗艳。
她记得那女孩有一双写满倔强的眼睛。
头一回见,她就在心底为她下了定义。——这是个不安分的丫头。
她本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奈何拗不过儿子。
乔翊安也不知被她下了什么迷魂药,什么绝世佳人没见过,偏要娶个不入流的小吏之女。
好在婚后,她倒也算勤勉,不事奢靡,不甚张扬,做妻子做后娘做儿媳,总不算太坏。
也没当众出过大的差错丢她乔氏一族的脸,她虽不认同她,但也没再兴起换人的念头。
可如今,这个蛰伏许多年,不声不响不温不火的女人,竟露出真面目来了!
第113章 解释
祝瑜涉过暴雨而来。
深重的浓红裙摆上染了大片的水痕。
这一路上仆妇们即便尽力克制,犹记得她如今的身份。
可到底已查明,她是戕害乔府子嗣的罪人。这番前来,不过是受审罢了。
不耐的催促定然有,冷语酸言和举手投足的慢待也不会少。
她本该来得是很狼狈的。
这样深的夜里被人从睡梦中挖起来。
乔老夫人以为会瞧见的是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心虚瑟缩的妇人。
却未料她从容坦荡、端丽庄重如斯。
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头上插摆着华丽的簪饰,就连妆容也完美得无懈可击。
一路上她带着自己贴身的侍婢,举着伞将她好生生地护着,拥簇到了抱厦里,解掉微湿的披风……
仿佛她并不是要来被问罪的。
只是如每一次来迎宾见客、来晨昏定省一般。
甚至白皙的面上还露出笑靥,温声问道:“听说夫人有急事传我?”
老夫人几乎被她这句故作无辜的问话气个倒仰,重重的用拐杖锤了下地面,还未开口便激动地咳嗽起来。
婆子侍婢们慌忙过来为她抚背倒茶,轻声宽慰。
祝瑜站在那儿,轻轻瞟了眼沉默的乔翊安。
他什么都没说,也未有任何动作。一向孝顺和善、插科打诨能哄得老夫人开怀的他,此刻只是淡漠而疏冷地听着母亲不受控也停不下来的咳嗽声。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褪下往日总是挂在眉梢眼角的笑意,祝瑜仿佛是头一回,在他面上捕捉到一息岁月雕琢过的痕迹。
在侍人喧哗夸张的声响里,祝瑜隐约听见隔墙传来的一丝哭声。
她嘴角一直噙着的笑意微微冷了下来,旋即又化开成更浓的讥笑。
那个无辜清纯的小妇人云氏与她诞下的孩子就在隔壁……
在祝瑜进来时那个幼儿已然哭累睡着了,此番她被“捉拿”进来,却半晌未被问罪,想来里面的人是急了,只得狠心弄醒了已被折腾整日筋疲力尽的孩子。
这哭声微弱嘶哑,听来极为可怜。
老夫人刚刚强忍住的咳意又受孩子的哭声牵扯,咳到干呕不止。
她颤着手,喊着泪,红着眼睛用拐杖指着祝瑜,“毒妇……你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还在这里……在这里装无辜……”
含恨的言语混在咳嗽声里,听来含糊不清。祝瑜脸上表情丝毫未变,轻声道:“哦?母亲说的是什么,我确实不知,还请母亲说清楚些,我才好跪地请罪,求母亲原宥呢。”
老夫人被喂了半盏茶,不及咽下就被她气的喷了出来,拄杖颤巍巍的站起身,情绪激动的要持仗去打。
“你这个毒妇、贱妇,你还敢……你还敢……”
侍人们搀扶着老夫人,一面慌乱的劝慰,一面奉茶进药,扑跪在地求老夫人莫太激动伤及贵体,一面打眼色叫人去劝祝瑜服低做小认个错,再这样强势的顶撞下去,只怕夫人还没如何,老太太就要被气死了。
屋子里乱哄哄的,耳边嘈杂得像要被炸开一般。
一直不言语的乔翊安搁下茶盏缓缓站了起来。
他从一角阴郁的影子里缓步踱出,半个侧影踏进灯火里。